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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醒時是黃昏,屋里竟沒有留人伺候,想是值夜的婢子偷懶,不知跑哪兒玩耍去了。 新貴,鐘薈在心里暗暗下了判斷。 鐘薈又側耳聽了會兒,他們的話題已經歪到興元里坊門外的胡餅攤去了,于是悠悠地“醒轉過來”道:“什么時辰了?” “小娘子醒了?才剛過辰時?!眱扇酥邪椷€算有點眼色,見她掙扎著要起來,趕緊放下手里的活,上前去扶她坐起身,又拿了個鵝黃忍冬紋織錦隱囊墊在她腰后,手里忙著,口里也不閑,一疊聲地吩咐阿杏去打熱水來。 鐘薈任由他們手忙腳亂替她梳洗了一番,中間頭皮被阿杏那粗手笨腳的扯疼了幾次,臉色沉了沉,無奈那婢子眼睛漏光,鐘薈上輩子當了十五年弱柳扶風病骨支離的名門淑媛,沒學過疾言厲色地發作下人,只得生生受了。 阿棗從案上拿了把鏤雕竹林七賢的銅手鏡來給她照。 縱使有備而來,每每對上鏡中陌生的臉,鐘薈的心頭依舊不免涌起萬般滋味,有對原主的愧疚,也有惶然,更多的是擔心前世親人,不知耶娘和阿兄該有多傷心,祖父年事已高,自小又疼愛她……鐘薈想到此節心中一陣鈍痛,不知不覺紅了眼眶,把兩個丫頭唬了一跳。 阿杏重新手忙腳亂地絞了帕子替她抹眼睛:“小娘子不哭不哭,生病總是要丑一點的吖,老話不是說嘛,福在丑人邊……怎么越哭越兇了,哎……那個不是……能好看回來能好看回來!咱們小娘子頂頂好看,啊~” 鐘薈被個半大孩子一哄,自己也不大好意思,比之香消玉殞的原主,她這鳩占鵲巢的孤魂豈不是幸甚?既然有幸還魂,又身在這九六城里,說不得有機緣與前世的親人重逢,一時間又生出無邊的希望來,不覺莞爾一笑,她生得眉目如畫,這一笑便如雨霽云開,竟有些光艷攝人的意思,把兩個婢子都看呆了去。 阿杏咽了口唾沫,心說乖乖,小娘子哪里是變丑了,這病了一程分明更打眼了。眉眼分明還是那副眉眼,臉色也還比往日憔悴幾分,可就有股子說不明白的味道,方才小娘子那一落淚一皺眉,阿杏覺得仿佛有一只手伸到她腔子里,把五臟六腑都揪成了一團,這廂眉頭一舒展,嘴角一翹,又像有人拿火斗把她從里到外都燙得平整熨貼,忍不住跟著咧嘴傻笑起來。 阿棗對自己的容貌頗有幾分得意,見了生得好的,無論是仆是主,總忍不住暗暗比較,非得吹毛求疵地找出點美中不足,再田忌賽馬似地拿自己的優勢與之相較,在心里得出個誰都長得不如她的結論聊以自.慰。以往覺得小娘子美則美矣,卻是個木頭美人,嘴生得略闊,不如自己檀口一點,然而這么一笑,仿佛連嘴都闊得應當應分,小一分一毫,那彎起的嘴角便不能那么好看似的,阿棗感覺酸酸的不是滋味。 鐘薈卻不以為意,誠然這張臉生得不錯,可畢竟一個八歲的孩童,毛還沒長齊,再美能上天不成?鐘家人長得也不差,再者鐘家和衛家有通家之誼,有那一家子大大小小的美人成天在眼前晃著,就是傾國再傾城的絕代佳人,到鐘薈這里也掀不起一絲漣漪了。 恰在這時,蒲桃端了湯藥走進來,鐘薈就著她的手小口小口喝了,拿蜜水漱了口,又飲了小半碗溫熱的酪漿,將將躺回去,便聽下人通稟夫人和三娘子來了。 第3章 繼母 婢子打起竹簾發出一陣輕響,一個姿態嫻雅的婦人牽著個五六歲的女童,帶著幾個仆婦,施施然地穿過垂帷,繞過屏風,向床邊走來。 曾氏看起來不過三十許,膚色不怎么白皙,勝在勻凈細膩,五官俏麗,只可惜左耳下一大塊暗紅胎記一直延伸到脖頸,生生把個別有風味的美人變作了無鹽。她的打扮家常又素凈,一根白玉簪將滿頭青絲綰作婦人髻,暗紫襦衫,玄色下裾,外面罩了件淺紫地小茱萸紋錦裲襠,襦衫袖子窄小,不是如今時興的式樣。 鐘薈知道一些舊姓世家高標門第,自恃身份,外間風俗越是嬗變,就越是因循守舊,鐘家倒是不興這些,鐘老太爺本人尚褒衣博帶,若不是上了年紀畏寒,說不得也像時下京都少年一樣袒胸露腹。鐘家有這個底氣,就是上御街裸奔也沒人敢說他們不是當世衣冠。 眼前這個又是和哪家沾親帶故的?鐘薈在心里把數得上號的膏腴之族羅列出來,將千絲萬縷錯綜復雜的親戚關系縷了縷,印象中并沒有這樣一號人。 鐘薈欲起身行禮,曾氏輕輕地按著她的雙肩著她躺下:“跟母親何須多這些虛禮,今日身上可爽利些了?” 鐘薈本就是虛客套,便從善如流地躺了回去,畢恭畢敬道:“勞母親惦念,晨起服了藥,發了一身汗,現下好多了,女兒不孝,不能在母親膝下承歡,反累得母親與三妹探望,著實慚愧得很。” “看看這孩子,病了一場可是糊涂了,說的什么胡話,你雖不是我親生,卻是在我手底下長大,怎么大了倒跟阿娘生分起來了?!痹陷p笑一聲,扯過四娘子道,“你不是時常念叨著你阿姊么?” 三娘子不情不愿地挪動了數寸,敷衍地喚了聲阿姊,就垂著頭擺弄起腰間的紫玉雙魚佩來,鐘薈不瞎,自然看得出三娘子與她的手足情稀薄得很,還頗看不上她。 女童梳著雙丫髻,著一身半新不舊的衣裳,身上沒什么顯眼的珠翠首飾,只手腕上戴了一對細細的素金鐲子。她的容貌與曾氏有七八分相似,眉眼仿佛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那些不甚相似的地方卻生得青出于藍,兼之膚色白皙,沒有那塊遺憾的胎記,雖比鐘薈所占的這具身軀略遜一籌,也已是十分難得的美人坯子了。 鐘薈不至于和個小童計較,大人有大量地笑著寒暄道:“三妹這向可好?聽說前日夫子又夸贊你靈慧穎悟,孝經可能誦了?”說罷吩咐蒲桃去取果子和蜜水與她吃,又命阿棗搬胡床來。 三娘子雖自視甚高,但并非不通人情,相反還十分早慧,敏銳地從她的問話里品出一分居高臨下來,心里不屑又詫異,她這個阿姊斗大的字不識幾個,又托病在床上賴了幾個月,倒有臉提這一茬?有心看她出乖露丑,眼珠一轉道:“已經粗通了。只是阿兄方學了,秦夫子道待他學完才能接著講論語?!?/br> 她講到這里撇撇嘴,對這個拖后腿的庶兄很不滿,虧得還比她年長一歲,像塊頑石一樣不開竅:“這幾日左右閑來無事,便先翻看起來,今日讀到“禘自既灌而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