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終結章(中)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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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苦頭,也算共患過難,還鬧個不休,等將來做了祖母曾祖母,我看你們還吵不吵!” 明蘭聽得有趣,四人一齊大笑——至于這幾日究竟在宮里吃了什么苦頭,這人卻誰也不肯說。 到了變亂后第九日,劉正杰終于將全京城肅清,連隱藏在四方邊角的渣渣清除干凈,或格殺,或擒拿,多數趕出城外,由埋伏在城門外的鄭駿驅至東面。 叛軍想著,畢竟京師衛戍不好離開久,便與一道被算作逆賊的散碎蟊賊,共一千多人,團團聚于城東十里的落山坡,稍事休整,誰知忽殺出一支彪悍鐵騎,堵住山谷口,霎時漫天火苗箭矢,一片血海。 天色昏黃,明蘭坐在飯桌前,慢悠悠的喝著雞湯。 隔著半座京城,十多里的京郊坡地,仿佛也能聽到落山坡的震天殺聲,遠遠漫起滾滾濃煙,其間金赤的火焰傲然閃動,天色愈暗,火光就愈亮,似是故事里的神仙,身披戰甲,踩著烽煙雷鳴,下凡來誅妖降魔。 巳時的梆聲咚咚傳來,因白日睡多,明蘭此刻了無睡意,便搖著把大蒲扇,坐在廊下仰頭看那浩渺繁星。樹葉帶著古樸的清香,絲絲鉆入鼻端,星星點點的螢火蟲顫顫悠悠的在檐下撲騰,飛蛾在水晶燈罩上輕輕拍翅,發出仿佛書頁翻動的聲音。 睡意漸漸上涌,正想起身回屋,明蘭忽聽見園里一陣吵雜,似是驚喜的歡呼,不等她反應過來,只見一個黑乎乎的高大身影站在庭院那端。 那人停了停,一步步的走過來,寬闊的肩上撐起暗紅色大氅,兩邊露出金光閃閃的猙獰猛獸,兩頭虎首張口,齒鋒尖利欲嗜。 透過繁茂的枝葉,稀疏的月光照在那人臉上,身上,猩紅的濃稠凝結在暗金的鎧甲上,滿臉濃密的絡腮胡遮住了大半面龐,只一雙黝黑的眸,明亮熾熱如昔。 明蘭覺得嗓發干,心頭亂跳,握著扇柄的手心有些黏,思念久,以致反忘了初衷,一旁的小桃綠枝在說什么,她全然聽不見,只那么一動不動站著,定定望著他。 胡緩緩走近,啞聲開口,頭一個字卻先破了音:“……我,我回來了……” 仿佛遠方擂鼓,低沉鳴動,隱隱傳來驚心動魄的消息,幽香涼爽的庭院中,飛蛾的撲扇聲,葉尖露珠的滴落聲,明蘭耳畔寂靜,忽然不知此刻是夢是醒。 是不是適才在廊下,已經睡著了,此刻只是夢中…… 胡一個大步上前,用力抱住她,撲面而來的血腥與塵土氣息,捏得發痛的肩和臂,才讓她清醒過來。她呆呆的去摸他的臉:“哦,你回來了。”喉頭堵住了似的,千言萬語,此刻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胡摟了她良久,捧起她的臉,“你想說什么?” 明蘭愣愣的:“仗打贏了么?沒落罪罷。” 胡咧嘴笑道:“都贏了。我率一騎人馬連夜趕回來的,張老國公還在后頭壓陣呢,有俘獲,首級,還有羯奴單于的虎頭金帳!” 明蘭想笑,又想哭,傻在原處,像忽然被老師叫起來小生,一副呆相。 胡摟著她坐到廊下,摸著她枯黃干裂的頭發,憐惜道:“……你丑了。” 明蘭立刻清醒了,用力捶他肩膀,狠狠道:“你還不是一副惡鬼模樣!” 大半年的風餐露宿,征討殺戮無盡,數日連夜驅馬狂奔,繼而一場廝殺,胡也消瘦憔悴了,顴骨高高聳起,眼眶深陷,配上漆黑的面皮,一臉的兇神惡煞,與惡鬼頗有幾分神似——和枯瘦干黃的明蘭,倒很登對。 夫妻對坐,有多話想說,反一時想不出說什么好。 胡一遍遍巡梭明蘭,目光從臉上,身上,到碩大的肚皮上,“……我真怕……”怕她不測,怕她生病,怕她憂心……“兵敗之事,我該早告訴你的,免得你擔憂。” 說不介意是假的,可又能怎么辦呢?“你不告訴我是對的。”頓了頓,她接著道,“你聽聞鄭大將軍的事了吧?鄭老爺和老夫人,日內全沒了。” 胡嘆道:“可惜了。鄭大哥最是孝順……他是裹著孝,領兵出城伏擊的。” 明蘭默了會兒,才道:“君不密,失國,臣不密,**。這道理,我懂。” 若說親近,鄭家父是骨rou至親,幾十年父慈孝;若說忠心,鄭老將軍一腔赤膽,鐵骨錚錚;更別說鄭老夫人一輩與世無爭。縱是如此,不能說,就是不能說。 這是血的規則。 作為家人,能做的,不過是信任和堅強。 “何況,薄老夫人曾說過,做武將家眷的,若男人真戰死了,也沒什么好尋死覓活的,拉扯孩兒長大就是了。”明蘭語氣沉重。 胡毫不猶豫的點頭,“這話是沒錯。不過……”他忍不住道,“也別事事都薄老夫人。” “這是為何?”她深深覺得薄老夫人乃一代奇女,每回禍事,她都能神奇的避過。 “薄老帥少時無家無恃,一書香門第機緣巧合,受其大恩;是以當薄老帥求娶那家女兒時,人家不好回絕。可那姑娘不樂意,天天等著守寡改嫁,老帥說,便是為這口氣,他也要活得比婆娘長!” 明蘭聽的發笑:“亂講,我聽說薄老帥也是名門弟,不過家道中落而已。” 胡一臉‘成功人士總會有各種關于成長背景的美妙猜測’,笑道:“你聽那胡說!薄老帥的老家在不知哪處的山溝溝里,自小連個大名都沒有。升小校時,才連夜抓了個算命瞎給改的名。” “那,薄老帥的原名叫什么?” 胡道:“小時聽老爺說過,仿佛帶個‘狗’字,只不知是二狗,還是狗剩,抑或狗蛋什么的……” 明蘭笑得彎下腰去,胡讓她靠在自己懷里,一手牢牢包握她的手,另一手輕輕捋著她的頭發,空闊安靜的庭院,忽的寧馨可愛起來。 靜不過一會兒,側廂響起幼兒的哭聲,夫妻倆醒過神來,明蘭摸著胡肩上的金虎頭,笑道:“團哥兒知道爹回來了,你先換身衣裳,再去瞧他罷。” “衣裳就別換了,領軍武將無旨不得入京,我是偷著進城來的,先抱一抱兒,我這就得趕回去……” 后面的話明蘭沒聽清,只覺得耳朵嗡嗡作響,半響,她才尖叫著:“你這是私自進城啊!你,你你……你有沒有毛病呀!記掛妻兒,叫人遞個話進來不就完了,干嘛非要自己來!你知不知道無旨入京是什么罪名!你當那群言官是擺著好看的呀!你岳父早不在御史臺混了,沒人罩著你啦!你個大傻瓜!你還看,看什么看……” 胡哈哈大笑,這時崔mama抱著團哥兒出來,胡一把抱起小胖,用力親了幾口,然后交還給崔mama,大步流星的轉身離去,走前還摸了一把老婆的臉蛋。 明蘭怒,用力將扇擲過去,跺腳罵道:“你個大白癡!回去給我好好寫謝罪折,求得皇上諒解!老娘可沒興致去送牢飯!” 回復的是一串響亮大笑,從外頭遠遠傳回院來,笑聲敞明快活之,仿佛這寂靜幽夜,剎那已是春暖花開。 明蘭氣了半天,忽覺自己雙手叉腰,凸肚叫罵,不正活脫一把‘茶壺’么,睡眼惺忪的小胖呆呆望著母親,仿佛在驚奇——明蘭忍不住捂嘴輕笑。 …… 胡夜里回來過的事,不到天亮就傳遍整座侯府,丫鬟婆雜役連同管事們,好像忽然有了主心骨,各個精神抖擻,早早起來打掃庭院,整理花草,滿府一片勤快火熱的景象。 明蘭反有些懶懶的,身發沉,提不起精神來。 到了中午,武英閣大士親往城外頒旨,平叛的五輕騎方能依序進城。 因為胡沒刮胡,盡管騎在最前頭,滿街的大姑娘小媳婦都沒搭理他,只把荷包鮮花什么的,不斷往后頭幾個俊秀小將身上招呼。 連老耿都得了幾個,正樂呵著,冷不防在人群中瞥見自家管事目光炯炯,頓時嚇的冷汗直流,在宮門前一下馬,忙不迭的把荷包果都塞給身邊副將。 金殿之上,例行嘉獎勸勉,規矩繁瑣,繼而議政……待胡回家,已是天暗。 剛牽轡下馬,只見劉管事提著脖等在門口,顛顛的跑上前來,“侯爺,您趕緊進去罷!夫人要生啦!” 胡心頭一緊,拉回韁繩再上馬,勒馬抬前蹄,轟然踢開正門,在所有人瞠目中,徑直往里疾馳而去,在嘉禧居前下了鞍,扔了韁繩,步并作兩步往里跑去。 卻見主居周圍俱是人,各個抬著脖等消息;里頭卻被翠微清空了閑雜人等,只幾個婆丫鬟來來回回的端送熱水,白布等,井井有條。 胡本想抬腳就進屋去看,卻被一群婆婆mama攔在庭院,直道這個規矩那個忌諱,他是重規矩守禮之人,倒沒硬闖;可心頭煩躁不安,急的團團轉,又無可作為,正一肚火,忽瞥見一個憨憨的少年在樹叢邊張頭縮腦,他過去一把揪住,喝道:“臭小,你在這兒做什么!嗯……手里拿的什么?” 石小弟懷抱一把條凳,遮遮掩掩,一愣神間:“呵呵……呵呵,這個……哦,我怕侯爺累,給你端凳坐呢!”其實不是;但他十分敬佩自己的急智。 誰知一旁侍立的顧全笑了起來:“石頭哥,你就別唬人了,這是給小桃姐端的罷!” 石鏘臉上發燒,好在他生得黑,也不顯眼;原繃緊面皮等著責罵,誰知胡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忽拍著他肩,微笑道:“知道心疼老婆了,嗯,將來有出息!” 未等他樂,胡忽又補上一句:“從現下算起,夫人一個時辰內生,今年就給你辦婚事,兩個時辰,那就明年,個時辰就后年。小,依此類推罷!” 石小弟傻眼,記得當年嫂生小侄女時,足足折騰了一天一夜,適才剛過去兩個時辰,這,這……嗚嗚,他不要七八年后再討媳婦呀! 見少年驚恐交加,面皮青白,胡滿意的撩開手——嗯,心里舒坦多了。 屋中斷續傳出低低的痛楚呼聲,胡背負雙手,在庭院里一圈一圈的走,直繞得石小弟頭暈眼花,天旋地轉,大約繞了兩圈,屋里終于傳出歡呼聲,繼而是細細的嬰兒啼哭聲,只見崔mama擦著手出來,滿臉堆笑:“生啦!夫人生啦!又是個哥兒!” 石鏘緊抱條凳,差點喜而泣;崔mama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心道這孩倒比正經家里人的還激動。 嬰兒粉紅嬌嫩,被強盜似的親爹抱在懷里卻不害怕,淡定的瞥了胡幾眼,淡定的歪頭睡去;因生他時,恰好一家團圓,便起乳名‘阿圓’,小哥倆剛好湊一對。 胡喜歡的不得了,一會兒贊兒手指纖長,必是個會讀書的,一會兒又說生得像娘,將來定然風翩翩,張大后摘下京城美男的名頭!哈哈,哈哈…… 明蘭累得滿頭大汗,正躺著歇息,聞聽這話,沒好氣的翻下白眼,奮力砸了個枕頭過去——皮埃斯,目前京城美男的稱號,仍由某齊姓已婚男保持。 胡輕巧接下枕頭,笑呵呵的坐在床頭,親親妻,又親親兒,心中滿足喜悅,忽嘆道:“這會兒皇上若叫我致仕,我定一口應下。” 此后幾日,胡忙的甚至見不到清醒狀態的妻兒。 遠征大軍尚在外頭,更別說甫平息變亂,暗底下還有多少從逆,多少要犯潛逃,如何處置圣德后和睿王母……商討捉拿叛賊余黨,抄家緝拿,司會審,入罪定名,布防京城等等等,拉拉雜雜一大攤,胡日日是雞叫出門,貓叫回家,連剃胡的功夫都沒有。 如此折騰了四日,到了第五日,皇帝終于良心發現,放鄭大將軍回家奔喪,另幾位重臣也各得了半日的假,還是輪流的。 鄭家置好靈堂后,可憐兩都不能在亡父亡母跟前守著,總算長兒女不少,好歹撐住了場面——其實,哪怕沒有兒女守靈,端看日日祭拜之人串流不止,熱鬧紅火堪比菜市場,又有圣旨厚葬,就知鄭家情勢正好。 煊大去過后,繪聲繪色的將情形說給明蘭聽,聊解產婦悶閑,末了,遲疑得說了件事——那日落山坡激戰后,檢首論功時,從死人堆里扒拉出了顧廷煒的尸首,據說輪亂箭齊射就死了;將尸首送回宅,夫人當場暈死過去,醒來后,大半個身動彈不得。 明蘭不欲多語,淡淡道:“薄熙小將軍家淵源,他領的箭陣自是凌厲無雙。”對這種明火執仗要害她母性命的人,管他去死呢。 煊大笑笑,也不再多說。其實照她看來,來探望明蘭母的貴家女眷不見得比去鄭家祭靈的少,可見顧廷燁眼下圣眷正隆,而那顧廷煒居然敢邀集山賊上侯府殺人放火,何止膽大包天,簡直瘋了,傻才會替他家說話! 次日,總算輪到胡休沐,午間便與明蘭在炕上用飯,炕桌上擺一盤清炒芥蘭,一碟蜜汁胭脂鵝脯,一條鮮美的清蒸鱸魚,另一大盅荷葉口蘑雞湯。 胡吃相兇猛,吃得八分飽才撂下筷,微微嘆氣道:“說起來,這竟是回來后,與你吃的頭一頓飯呢。”很傷感,很感慨。 明蘭盯著他的臉:“你什么時候去把胡刮了吧。” “這段日,你都一個人吃飯吧?”繼續傷感。 “你胡上沒掛湯么,要不要巾。” 胡不悅了,瞪眼道:“你就不能好好說話么!” “好好好,我說我說……我說什么呀我說。”明蘭咬著筷想半天,“我挺著個大肚,一不能踏青游玩,二不能吃酒看戲,連拜佛都怕廟里人多沖撞了……每日都是吃飯睡覺看賬管孩,日復一日,有甚好說的……你這一去就是半年,行軍打仗的見聞可不比家里的雞毛蒜皮精彩得多么?還不若你說我聽。” 不知怎的,這句話像把閘刀,一下關掉了胡的說話興致,胡沉默了許久,才平淡道:“有件事,早就該跟你說了,一直沒功夫……曼娘母……” 他頓了下,明蘭提起一顆心,“找到我部大軍處了。” 明蘭艱難地咽下米粒,“那,然后怎么樣了呢?”這家伙真可惡,說一半留一半,端缺乏講故事的基本素質。 胡正待開口,外頭忽傳來顧全恭敬的聲音:“回稟侯爺,耿大人到了,在門房等您呢。您是這會兒過去呢,還是請耿大人等會?” 皇帝的假不是白給的,其中一個重要行程就是去鄭家祭靈,是以同日放假的顧耿二人相約結伴齊去。胡稍稍沉吟,看向明蘭道:“不好叫老耿等,他家也是一大攤事等著,我們早去早回。晚上把蓉丫頭叫來,咱們一家人吃頓飯。” “哦,那好吧……”明蘭耷拉著耳朵,不情不愿的嘟嘴,被吊起了胃口,斷在此處別提多難受了。 胡翻身下炕,整理衣裝,轉頭瞧見她失落的模樣,好笑的摸摸她的耳朵:“也沒什么大事,跟咱們過日干系不大,你若耐不住想知道,我去叫謝昂那小來跟你說。” 明蘭略一遲疑,隨即用力點頭。天知道他什么時候回最新222。0㎡來,難道要吊她一下午的胃口?既然他敢讓個外人來說這事,那她就敢聽! 胡出門后,夏竹和小桃合力撤下飯桌,換上個半舊的如意菱角邊小炕幾,夏荷從外頭拿進幾個曬得guntang的靠墊,塞到明蘭身后,頓時腰后一片暖熱熨帖的舒服,又指揮兩個婆搬了架兩折的八仙過海綃紗屏風放在屋正中間。 女孩們堪堪收拾停當,綠枝領著顧侯的貼身侍衛,小隊長謝昂進來了。 謝昂跟隨顧廷燁多年,生死陣仗也見得多了,此刻卻紅著臉,擰著手,活像個剛過門的小媳婦,隔著屏風給明蘭行過禮,綠枝給他搬了把凳坐,高高大大的小伙,偏身只敢坐一半,那姿勢別提多秀氣含蓄了。 “謝小兄弟,別拘束了,你跟侯爺這么多年了,就跟自家親戚一般。”明蘭努力放柔聲音,企圖使他輕松些。 “不,不敢……小的……親戚,怎敢?”謝昂頭都不敢抬,明明隔著屏風什么也看不見,他卻死活盯著自己的腳尖不敢動。 明蘭繼續道:“侯爺跟我說了,過兩年再給你謀個好出身,將來成家立業就好了。” “不不,不必……我娘說,叫我多跟侯爺幾年……眼下就好,就好。”謝昂一邊辭謝,一邊在肚里哀怨侯爺為甚給他攤上這么個差事,主母和侯爺的前任外室——多尷尬的話題。 明蘭又柔聲說了幾句,見謝昂始終羞羞答答,終于泄氣道:“侯爺忙得厲害,叫你跟我說說,你就說罷。” 謝昂目光茫然:“說?啊!哦……那事兒……”他心中一團亂,“這個……從哪兒說起呢……” 屏風后傳來平靜的聲音:“就從你見到曼娘時說起罷。侯爺說,還是你最先發現她們母的。” 謝昂嘆口氣:“也不算發現,實是……”他停頓了下,似乎在想如何措辭。 “那是剛收復西遼城不久。前段縮在草甸里,裝了大半個月的孫,總算在糧草耗盡前引出了單于大軍,血戰一場后,咱們大獲全勝,可也死傷不小,便到西遼城里休整。那日,神箭營的小薄將軍忽來尋我,說他幫著去城北土窯給饑民放糧時,遇到一領著病重孩童的婦人,自稱是咱們侯爺的家眷,說的有鼻有眼……” 謝昂咽了口唾沫,想去窺伺主母的臉色,結果只看到屏風上的呂洞賓正在自命風流的捋胡須,何仙姑看人的眼神很風sao,他只好繼續道:“我嚇了一跳,趕忙過去看,誰知竟是曼娘姐……呃,我早先在江淮時就識得她的……” 那時,曼娘處處以顧夫人自居,著意結交車娘夫婦等人,還非常主動的對一眾小兄弟噓寒問暖,關懷備至,他也跟旁人一道起哄著叫過她‘嫂’——想及往事,謝昂更不安了,再次想去看主母的臉色。 結果,呂洞賓還在捋胡須,何仙姑繼續風sao。 “我不敢自作主張,忙回去報了侯爺。侯爺跑去一瞧,什么也沒說,便把她們母帶了回去,可憐昌哥兒已重病的昏迷不醒。”他微微嘆息,當初他還將那男孩舉至頭頂過,“軍營重地,不好隨意進人,侯爺便將人帶至一小院,先找了大夫去瞧昌哥兒。” 其實沒這么簡單,他省略了些叫他不舒服的事。 到了小院后,顧廷燁面色難看,張口就問:“你來干什么?!” 曼娘飽含熱淚:“二郎,我來與你生死相隨呀!哪怕死,咱們也要死道一塊兒!”以及諸如此類的rou麻話。她并不知前日大勝,只道聽途說,還以為張顧大軍是龜縮在西遼城中。 虧得當時小薄將軍已遣散眾人,院中只有謝昂和幾名親信,回營后,眾兄弟閑聊—— 一個說:“生死相隨?!唱戲呢!怪惡心人的!”兄弟,還真叫你猜中了。 另一個說:“死什么死!哥兒幾個把腦袋別褲腰帶上,眼看回去就是榮華富貴,這喪門星說什么瘋話!若不是……看老捏死她!婆娘嘛,男人出門打仗,就該好好在家伺候老人帶孩,跑來添什么亂?!” 一個有些知情的道:“我聽說咱們副帥早年在江湖上混過,少年人嘛,風流,大約沾上了個甩不脫的女人!” 又一個出來插嘴:“瞧那娘們,要臉蛋沒臉蛋,要身段沒身段,老得跟我娘似的,咱們副帥相貌堂堂,瞧上她什么了呀!” “莫不是榻上本事好!?老貨老貨,才去火哦!” ——葷段上場,哄堂大笑。 軍中女只有洗衣婦和營妓,又不能常去光顧,一幫大老爺們閑時只能說些上官的八卦來解悶——再說了,良家女哪有曼娘這等輕佻的行徑,這等不尊重的說話。眾兄弟雖無惡意,但口氣中自然帶上些鄙夷和輕蔑。謝昂聽得難受,暗替顧廷燁難堪。 他晃晃腦袋,趕緊繼續說下去:“……誰知,昌哥兒已是重病不行了。不論隨軍的大夫,還是城中的名醫,瞧過后都說沒救了。公孫先生說,若在繁華的大城里還好說,可西遼那種窮鄉僻壤,又逢流民肆虐過幾陣,缺醫少藥的,連吃的都不大夠……唉……” 屏風那頭輕輕‘啊’了下,清脆的瓷蓋碗相撞聲,里頭道:“難道,昌哥兒……死了……?” 謝昂低低道:“是。已化了骨灰,請后頭的公孫先生帶回來,到時再入土下葬。” “那曼娘呢?”明蘭急急道。 昌哥兒是顧曼二人間唯一牽連,這會兒死了,曼娘能善罷甘休? 謝昂沉默了會兒,口氣艱澀道:“從曼娘被帶回去起,侯爺就將她們母分隔開……到死,都不肯叫她再見昌哥兒一眼……” 他雖幼時胡鬧過,但總的來說,人生坦蕩光明。那幾日于他,幾可說是噩夢,他只盼以后再不用記起,偏此刻還得細細說給主母聽。 曼娘一開始緊著糾纏男人,可侯爺根本不理她,只叫人將她關在屋里,給吃喝衣裳。沒幾日,京城輾轉送來一封劉正杰的信,侯爺看過后,叫人開鎖。曼娘一出來,就迫不及待的要訴說自己的深情和不易,侯爺一言不發的聽著,曼娘自說自話了半天,直說的口干舌燥,涕淚橫流,終于住了口。 侯爺這時才開口,很平靜的:“說完了?那么我說。當初我跟你說過,倘若你再敢進京,再敢去糾纏明蘭,我叫你這輩見不著昌哥兒。我的話,你記著么?” 曼娘不死心,又哭又說:“你還提她?!她在京城吃香喝辣,根本不在意二郎的死活!只有我,只有我惦記,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見到了你……” 侯爺不理她,撂下一句:“我說話算話,從此刻起,你休想再見昌哥兒一面。”然后扭頭離去。 曼娘又被關回屋里,開始嚎哭著要見兒,大夫奉命來告訴她,說昌哥兒正用人參片吊著命,就在這幾日了。曼娘不信,說侯爺要騙去她的兒,滿嘴詛咒叫罵,幾日都不歇;罵累了,開始哀哀哭求,不停的哭,每天哭,哭得好像嗓冒血了,哭的滿院的人都快瘋了…… 終于侯爺又得空回來了一趟,叫放出曼娘來見。 曼娘前面說了些什么,謝昂已經記不得了,只記得最后,她瞪著血紅的眼睛,蓬頭散發,狀如瘋癲:“二郎,難道你真的對我沒有半分情義了么?” 她其實早已哭啞了,偏還捏著尖細嗓,仿佛在臺上唱戲般,拿腔作調,語意婉轉,配上砂石般嘶啞粗糙的聲音,竟如鬼魅般陰森——彼時西遼城里懊熱不堪,可聽見那句話,謝昂還是禁不住打了個冷顫。 侯爺次對著曼娘露出表情,那么反感,那么倦怠,甚至帶了幾分匪夷所思:“你到底要我說多少遍,很早很早起,我就厭憎你了。” 他嘆了口氣,“我是真的,對你早就沒情分了。為什么無論我說多少遍,你總也不肯信。” 粗莽了小半輩的謝昂,頭一回聽出這兩句話下的深深的無奈。 曼娘傻呆呆的像抽空了精氣,只余一具空殼,也不再哭鬧。幾日后,昌哥兒過世,火化前,侯爺讓曼娘去看一眼。 公孫先生也是早識曼娘的,與旁人不同,他初見曼娘就十分厭惡,于是當場譏諷道:“這孩本就不甚健壯,還被你硬帶著千里奔波,忍饑挨餓,病又不得及時醫治,白白拖死了一條小命,都是你這好母親的功勞!” 對著兒的尸首,曼娘癡癡笑著,忽然滿嘴胡說八道起來,半說半唱,又時哭時笑,旁人也聽不清楚,只知道她抱著兒尸首,直說要回家。 明蘭指尖微顫,午后溫暖的陽光似乎突然冰涼一片,好像小時聽聊齋里的故事,妖異詭秘的鬼怪,從地底下潮濕的土壤,醞釀出可怖的陰冷。 她顫聲道:“曼娘,她……她瘋了……?” 謝昂點點頭,忽想起隔著屏風主母瞧不見,趕緊出聲:“沒錯。公孫先生和幾位大夫也都這么說。” 說到這里,他也是唏噓不已。 他是正經的良家出身,家有薄產。父親早亡后,寡母寵溺得厲害,縱得他每日在市井中胡鬧,頑劣不堪。十五歲時闖下大禍,險險沒命,被顧廷燁救下后,開始老老實實的過日,每日扎馬步,吊磚塊,練習刀槍棍棒,還要寫字讀書——顧廷燁從不客氣,那陣他沒少挨揍,終長成了今日叫寡母驕傲欣慰的謝昂。 顧廷燁于他,可謂半師半主,他既畏又敬。 當初他還暗暗羨慕過,想這位顧大哥就是有福氣,哪怕流落江湖,也有紅顏知己相隨,可這一看來,卻是愈發心驚害怕——這哪是紅顏知己,簡直是命債主! 有件事,他誰也沒告訴。 那時有個羞澀的鄰家女孩,扎著紅艷艷的頭繩,模樣秀氣,暗中戀慕著顧廷燁,常來送些衣服鞋帽,車娘覺著她人不錯,既然顧廷燁死活不喜曼娘,便想等那趟買賣回來,把這姑娘說給他為妾,好日常伺候。 曼娘得知此事后,沒露半分不悅,反拼命善待那女孩,自責不討顧廷燁喜歡,把那女孩感動當曼娘如親姐。某日深夜,那女孩不知何故跑去一條僻靜巷,被五個惡徒欺侮了。 女孩次日就投湖自盡了,紅色的頭繩漂在水面上,良久才下去。 顧廷燁回來后,沒人提起這件事。 很久之后,謝昂才意外得知真相——是曼娘誆那女孩深夜出去的。 顧廷燁雖也混江湖,和眾兄弟同吃同睡,毫無架。可他的孤僻倨傲,他的譏諷自嘲,甚至某些不經意的細致習慣,總無時不刻流露出他與眾不同的高貴出身。 眾兄弟從不敢隨意跟他打趣,造次。 謝昂更加不敢。 他想,反正顧廷燁也決意不要曼娘了,自己就別多嘴了,徒惹侯爺不快。只不知旁人是否曉得內情,反正那之后,車娘再不肯理曼娘。 嘆口氣,正要接著說,忽聽背后一陣熟悉的穩健腳步,他忙起身拱手:“侯爺回來啦。” 胡笑著邁步進來,揮手挪開屏風,“放這勞什做甚?”然后坐到明蘭身邊,將下巴擱到她肩上,親昵道:“下午睡過沒?別是我走后,一直說到現在罷。” 明蘭扯出笑:“小謝兄弟說故事的本事好,我聽得都入迷了。” “哦,是么?”胡渾似不在意。 謝昂感覺額頭冷汗滴下,仿佛回到十幾歲時,又要挨揍了。 誰知,胡居然沖謝昂笑笑:“得了,你回去歇著吧,明兒咱們還得忙。” 謝昂如臨大赦,飛也似的逃了出去。 天氣漸熱,胡在外頭跑了一圈,早是渾身大汗,到凈房中匆匆澆了兩瓢溫水沖洗,換了身干凈的白色綾段中衣出來。 他摟著明蘭再坐回去,“老耿懼內的毛病更重了。從鄭家出來,我叫他來家里吃杯茶,他死活不肯,跟有鬼在后頭攆似,死命打馬回家。” 明蘭揉著他**的頭發,“鄭家兩位jiejie可好?怕是累壞了罷。” 胡擰了她一把,瞪眼道:“女眷的事我怎么知道?!”又嘆,“可鄭大哥……唉……,足瘦了一大圈,聽說還嘔了血。” 說到這里,夫妻倆一齊唏噓鄭家的離奇際遇。 胡四處看了下,“兩個小呢?” “團哥兒不肯睡覺,要找jiejie頑,叫崔mama抱去了。阿圓餓了,叫乳母抱去了。” 胡皺眉道:“既餓了,為甚你不喂?”他還記得生長時,頭兩個月大都是明蘭喂的。 明蘭扭著帕,懊惱道:“這回,我沒吃的給阿圓。” 胡摸著她微黃的發梢,內疚道:“都是我不好,連累你沒好好休養。” 明蘭嘆道:“是呀!誰家都有麻煩的親戚,可哪家也沒咱們弟這么厲害的。比蓉姐兒的娘,也不遑多讓。”老公還不錯,可惜要捆綁銷售給你兩個死敵。 胡神色一冷,又柔聲道:“適才,你們說到哪兒了?” 明蘭猶豫了下,才道:“說到昌哥兒沒了,曼娘瘋了。”然后去看他的神色。 胡并無半分陰郁或尷尬,泰然自若的坐到明蘭對面,執壺倒茶,先自飲一杯,才道:“其實到那地步,下頭也沒什么可講的了。不過……” 他抿了下唇,“我還是說說罷。” 明蘭直了直身,表示洗耳恭聽。 “這回出門時日久,反能靜下心來想些事。張老國公老笑話我,說我以前想少,現下又想多。可我不能不想。以前的我,做什么都錯,說什么都沒人信;愿意信我,好好聽我說話的,只有曼娘……誰知,還都是演出來的。”胡自嘲一聲,將把玩的茶盞平平放下。 “曼娘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