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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大迪士尼樂園去過四個,上海這一個只能算墊底。溫凜牽著她的手,有種被小星星帶著逛游樂場的錯覺。 小姑娘人小鬼大,聽說她在美國念過碩士,用英文問她:那你有沒有去過Orndo? 溫凜點點頭。 小姑娘就開始抱怨,說上次她爸爸時間太趕了,沒有帶她去成奧蘭多的迪士尼。她講英文的時候詞法很簡單,但一口國際學校教出來的標準美音,眼睛撲閃閃地問溫凜,好不好玩? 溫凜怔忪了好一會兒,久到楊謙南都在看她,才很敷衍地說,還可以吧。 楊謙南趁導覽陪小星星上了過山車,摸了摸她臉頰,調侃:有心事? 溫凜笑笑說沒有。 可是他們等著一輛過山車,有大段空暇時間。她還是開口,給他講了那一年發生的事。 那幾年的空白,楊謙南對她一無所知—— 14年末,她還懷揣著長留美國的心思,已經找好了心儀的實習,假期和朋友一起去奧蘭多度假,看迪士尼的圣誕煙火。 改變這一切的,是一場槍擊案。 那場槍擊案本來與她身邊的任何人都無關,只是發生在美國校園里普普通通的一起襲擊。兩人受傷,都是亞裔學生。 新聞還沒出來,留學圈的社交網絡上已經轉瘋。 溫凜mama一直很關心她的動態,不知從何處聽來了這個消息,平時節儉不打越洋電話的母親給她轟了一萬個來電。但她那時在奧蘭多跨年,煙火璀璨,沸反盈天,她沒有聽到鈴聲。 她打回去的時候,接的人已經是父親。 他說傳出來的模糊照片里,受害人穿的衣服她好像也有一件,她mama幾乎急瘋,半夜進了急診。 “醫生說已經脫離危險了,你媽有我看著呢,沒事!”她爸爸故意說得輕描淡寫。 那一年的煙火一直印在她的腦海里。 所以周正清問她愿不愿意回國的時候,她心里竟然有一絲如釋重負。 從08年她上大學的那一年起,她望見的總是異鄉月。去年中秋她回國,八年來第一次能和父母一起喝中秋時節的黃酒,吃家里人親手做的月餅。蘇州連著下了好幾天雨,天色陰沉沉,探不到月色,溫凜躺在雨夜里心想,別處當然能看見月圓,可是也許她根本沒愛過月亮。 她好像一個長途跋涉的旅人,在二十七歲前不知疲倦登到山頂,卻發現她想要的一直都在山腳下。 溫凜也說不出來,她對楊謙南講這些是為了什么。 楊謙南看著飛速穿掠的過山車,也不知有沒有聽進去,只淡淡說:“回來了也挺好。” 小星星玩了一整天。 入夜時分,他們走在園區的主干道上,溫凜停下來給小星星買汽水。楊謙南帶著小星星避開人群,替她擋著寒風,捧著她腮幫子問她累不累。小星星搖頭說不累,接著拽拽他的袖子,問他:“待會兒凜凜阿姨也跟我們一起回去嗎?” 楊謙南看了溫凜一眼,說,“她回她自己家。” 小姑娘噢了聲。 楊謙南忽然蹲下來,問她:“你想讓她跟著你回去嗎?” 小星星迷茫地看著他,好像不懂大人為什么要這么問。楊謙南托住她兩條胳膊,把她撐起來,說:“你過去問她,愿不愿意跟你回家。”他附耳在她耳邊,不知和她達成了什么交易。小星星半懂不懂,笑嘻嘻地點腦袋。 穿灰色毛呢裙子的小姑娘從他的影子里跑出去,戴著他買的米奇頭套,像一只小喜鵲,朝著他舊時的愛人奔跑。 月光里,溫凜接住她,問她:“你怎么過來了?” 小星星沖她詭異地招招手,溫凜便側蹲下來聽。稚嫩的童聲毫無預兆在她耳邊炸響:“我干爹問你——愿不愿意跟他回——家——!” 一切早已難說清,那一刻她有沒有動搖過。 溫凜當然沒有把一句童言當真。偌大的不夜城里他們彼此都是過客,楊謙南把歸途中睡著的小星星交回到她父母手里,又啟程送溫凜回家。 逛了一夜熱鬧焰火,小孩子尚且精疲力盡,兩個大人無不面露倦容。車到了她家樓下,楊謙南讓她陪他坐一會兒,溫凜便沒有立刻下車。 楊謙南說他明天的飛機,離開上海。溫凜點點頭,在離別面前表現得很寡淡。 她對此無動于衷,好像早知會有這么一天。他途徑這座城市,但總要回到他該回的地方去。 各自沉默了一會兒,溫凜忽然扭頭說:“那今晚就別走了吧。” 已經是午夜時分,他第二天還要趕飛機,溫凜很自然地說,再開回去太累了,不如在我這住一夜。 她的臉上干干凈凈,沒有一絲曖昧不清的、讓人想入非非的神情。 那夜連晚風都平靜,她的眼彎像冬夜里的不凍港,泊著溫柔一萬頃。 一整晚,他們罕見地什么也沒做。 溫凜的臥室規規矩矩,不大不小,但卻顯得很空曠。書架上只放了幾排,全是理論書。她幾乎不讀文學作品,最前面一本是她本科期間買的麥克盧漢,旁邊擱著一卷啟封的透明垃圾袋。 這間房子她住了有一年了,所有家具一應俱全,可是主人活得太忙碌,來不及給它添置太多屬于她的小擺設。 燈一開,空空蕩蕩,失去具體的面目。 可楊謙南還是覺得,這間屋子太溫凜了。 他拿起她展列櫥里的幾個獎杯,問都是哪來的。溫凜心道獎杯底座上不都寫著嗎,不是某某行業協會,就是徒有虛名沒含金量的某國際組織頒出來的“最佳創意”“行業新秀”等獎項。這就跟小時候親戚來家里對著她的三好學生獎狀品頭論足似的,讓人想下意識藏起來。 溫凜耳根微微泛紅,甩了他一條浴巾:“你先去洗澡。” 他單手捏著浴巾,也沒問浴室在哪,對她家了如指掌似的,笑著一扭頭就開了正確的那扇門。 她望著他消失的背影,幾乎有一種幻覺,好像他們已經在一起生活了很久。 但這屋子出賣了她的捉襟見肘。 浴室漫出來的熱氣構成一幅沖淡平和的畫,她擦著頭發從畫里走出來,張口結舌地發現,整個家里只有一只枕頭。 楊謙南躺上去,笑著拍拍另半邊枕頭,說:過來,這不是挺夠? 他們只好一起屈就,面對面,像物質匱乏年代的戀人分享一碗米湯,眼睛隔著一寸碗沿相望。 不知怎么的,楊謙南后半夜越睡越清醒,干脆半坐了起來,溫凜睡意朦朧地怪他:“你干嘛……” 他低頭看著她,把整個枕頭一點點塞進她脖子下面。 溫凜睜開眼:“你怎么了?” 楊謙南靠在床頭,聲音啞沉,好像打算坐一夜:“你睡吧。” 溫凜以為他不高興,睡眼惺忪,抱著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