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閱讀143
上定的照相館套餐,全身一張,半身一張,兩人合照一張。葛秀銀五官周正,描描眉毛,打點兒粉底提起氣色,就很上相了。穿個奶白的襯衣,加上副天然笑盈盈的勾嘴巴,照出來的半身照像寫真,誰能知道,這其實要備起來當遺像。她靈堂布置在家里客廳,規規矩矩的原木長桌,兩個長明三天不允許熄滅的大蠟,沒特老土地擺上蘋果梨,而是一左一右,擺的白菊。葛秀銀溫溫柔柔的彩照,端正擱在桌上,黑紗扎成花兒,盤在相框外側。小滿舅舅負責接待不定時上門敬香的親朋舊友,還得把樓下擺著的花圈用塑料布遮上避雨。拾掇遺物的工作,則交由小滿奶奶和舅媽。彭小滿蹲一邊安靜地看著,由他來決定出除開衣物的小東西,出殯那天送不送燒,留身邊不留。“大姐的鋼筆攢了一盒子,尖兒都劈了,沒一個能寫了大概。”翻出兩三本相冊,幾件銀首飾,三四個手拎包,一摞子寫滿了文稿的白紙,小滿舅媽又“嘩啦”打開個鐵皮盒,“小滿留么?”彭小滿拿過來數了數,二十多只,一水兒的英雄牌。他搖搖頭把盒子遞回去:“別了,沒什么用。”“東西留著是做念想的,不是留著用的。”小滿奶奶把葛秀銀留下的冬裝一件件慢慢折平,捋的一絲褶皺紋路不留,壘高在手邊,“留著這筆,督促你學習,提醒你你mama以前也是個動筆桿子吃飯的文化人,她希望你好好學習。”小滿舅媽眼還腫著,卻被親家阿姨無時無刻不能來一段兒的耳提面命給逗笑了:“小滿他肯定有譜的,阿姨。”彭小滿被奶奶抓了抓腕,又拍了拍手背。“這還個盒子呢。”小滿舅媽墊著馬扎,在大衣櫥頂一劃拉,又摸到個什么:“挺沉,搭把手我拿下來打開看看。”彭小滿站起來伸手去接,低頭吹了吹紙盒蓋上的一層薄灰。揭開盒蓋,里頭的東西一樣樣碼齊,都不是什么稀奇的東西:最下面鋪著以往看診,用舊的病歷本;彭小滿的出生證明、獨生子女光榮證、初中小學畢業照畢業證成績單作文本一堆,捆成一小摞;彭俊松寫給葛秀銀的幾十封書信,和兩人的結婚照結婚證捆成一小摞;外加彭俊松這些年送她的東西,玉鐲子小戒指細鏈子蠶絲圍巾,和那個年代賣八十塊,被彭小滿摳走顆大水鉆的發夾子。最上面擺著葛秀銀自己的大學畢業證,日記本,和一張頭戴著學士帽,站在大學門前的一張單人留影。說得矯情點兒吧,彭小滿感覺打開了她媽的完整一生,她所有的氣息和音容,都在一瞬間撲了上來。“這個我留——”一開口就忍不住了,頭就跟突然爆開了似的,鼻腔涌上劇烈的刺激,胃里翻涌。彭小滿撂下盒子,抬腿奔進衛生間,撐著水池子低頭干嘔,吐出來的全是酸水,吐完了,閉著眼喘。沒什么毛病,彭小滿自己都知道,這是難過到一定程度的極端生理反應。他以前看李安的,杰克恩尼斯下山后分別,恩尼斯也是這么低著頭跪在墻根下干嘔。恩尼斯還更爺們點兒,哼哼著拿拳頭砸墻,彭小滿不敢拿拳頭砸鏡子。彭小滿看了眼鏡子,連著不睡,喪的不行。其實想死的想法兒,他這兩天是有的,但像蜻蜓點水那樣一觸即止,一瞬間的時效。尤其在晚上,彭俊松休息在床養病,李鳶住進酒店不在他身邊的時候。那種重要的東西最終會一一遠去的失措,像打氣球一樣,一點點充盈起彭小滿。壞的東西進去了,原本的東西就會被如數擠壓,漏出腳底,漫成一灘。比如奶奶身體健康,希望她能河海長壽;比如他爸解下包袱就可以輕松些了,長得不錯又有文化,妥可以再找個富流油的女企業家搭伙;比如轉眼就要得高考,考完就去他媽的試卷報紙晚自習,坐等著擁抱大學生活了;比如小外甥還小,特別可愛;比如學校后頭那家牛rou面沒吃夠;比如U2今年搞不好要出新單曲。比如,他一點兒都不想和李鳶分開。彭小滿捧著這些比如,在心里痛哭流涕,捶胸頓足,十足夸張地坐地哀嚎,像沒心智的學齡前兒童被逼進托兒所似的呼喊著“mama”。這些愿景就變得無處安放,不知如何是好了。變得無趣,變得沒有那個心情去培植養育,輸送雨露陽光了。小滿舅媽端著杯白水跟進廁所,拍著彭小滿瘦削的肩背,掉著眼淚滿臉的疼惜:“小滿,要哭啊,不哭傷身體……哭出來就好了,哭出來就舒服了,你這樣……”真不是裝逼,要裝酷boy早裝了,又不是李鳶那逼神。但就是哭不出來,堵在喉嚨眼那兒,反上來的就是酸水。可能因為心臟有病,一直被告誡不能激動。結果這么幾年,依言地躡手躡足保護著情緒,激動的反應好似被除名了,這種時候也難以調動。像個入定了的超脫方丈,未老先衰似的。“謝謝舅媽。”彭小滿啞著嗓子拿起水杯,喝進去一大口,仰頭咕嚕,再低頭啐掉。他抬手擦擦嘴,揉了揉酸脹脹的眼珠子:“……哭不出來硬哭也傷身,還費嗓子呢。”“回房去睡會兒吧,有我和你舅舅守。”“舅媽。”彭小滿抬頭問:“我同學的那個車票。”“啊。”小滿舅媽抹掉臉上的水跡點頭,“你舅舅給買好了,云古北到青弋南的一等座,明早八點四十的,時間有問題,下個智行火車票,可以自己去上面改簽。”“嗯,謝謝舅媽,那我等等去賓館找他一下,你們不用擔心。”彭小滿上前抱了抱她。李鳶臨時進賓館旁的購物城,買了件全黑大碼的翻領襯衫。李鳶把秋衣加在里面穿上身,還是冷的直哆嗦。追悼會那天肯定得穿,李鳶慶幸他火急火燎跟著彭小滿從青弋走的那晚,套了雙黑萬斯,穿個花的,鞋還得另買。搓著胳膊套回厚外套,李鳶接起口袋里的手機,一愣,又立馬開口:“在,你到了?608。”甩掉拖鞋套上萬斯,單腳蹦著拔掉房卡奔出去。拍亮電梯按鈕,看顯示屏上一個個蹦字數,蹦到六開門,彭小滿從電梯里出來。很默契的都不開口說什么,而張開胳膊,上前把對方緊緊地抱住。一兩天能有個什么變化,可李鳶圈著彭小滿的肩膀,還是神異地覺得他清減下去了很多,本來就豆芽菜,這下是從飽滿的黃豆芽瘦成了更細溜溜的綠豆芽,心疼得要死;彭小滿找到了暖源,對準接口合進去,埋頭在李鳶的肩膀里呼吸,一嘗試著放松全身揪緊的肌rou,就覺得骨頭都在酸痛。他的航道,他的光,他的男票。這些詞,不可否認,依然還是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