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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第六十一章 浩浩舊山河(1) 1967年沈宅 “后來,你祖父替我重修了沈家祠。” 書房里,一位七十余歲的老夫人做了結語。她握著鋼筆,戴著一副細巧的鑲金邊的眼鏡,臉旁懸著一根細巧的眼鏡鏈子。 老夫人坐姿板正,背脊筆挺地在批改學生寫的術后報告。身邊有個小男孩借著燈光把自己的手投影在墻壁上,一會花蝴蝶,一會是狼。 他念叨著光緒三十年,三十三年…… 突然,小男孩把手放到膝蓋上,嚴肅地望著自己的祖母:“故事是不是還沒講完?” “沒有完嗎?”老夫人暫擱了鋼筆,取下眼鏡。 “您剛剛說,您和祖父的緣分要從光緒三十三年,祖父見到您的黑白相片開始算。那就是……1907到1918年,只有十一年,”他終于找到了理由,能繼續(xù)聽這段傳奇,“可您說要講十二年的故事,是不是?還有一年,再講一年吧。” 十二年? 老夫人回憶著,對,是要有十二年的故事才完整,先生多年努力,傾半數(shù)身家,被人誤會是賣國商人,甚至被自己救助過的人誤解,都是因為想要中國參與到一戰(zhàn)當中去。 最后,他也確實如愿了。中國不止參戰(zhàn),還成為了戰(zhàn)勝國。 她潛意識地回避了1919年。 那一年…… 老夫人欠了欠身子,將毛毯搭在膝蓋上。 “1918年的冬天,德國投降,一戰(zhàn)也結束了,”老夫人回憶,“你祖父資助組建的軍隊沒來得及去國際戰(zhàn)場,就收到了這個天大的好消息。那個年代里,我們國家一直被侵略,割地賠款,內(nèi)亂不斷。我們的民族太渴望有一次勝利了。” 她笑著說:“當時真是舉國歡慶,完全不用政府組織,民眾自發(fā)□□慶祝,到處是鞭炮不斷,到處有新時代的演講……” *** “近百年最大的喜事!”翰二爺笑著,給從北京趕來的周禮巡倒酒,“可惜我回來早了,沒趕上慶典。快,說說,據(jù)說紫禁城前面有熱鬧看?” “是啊,教育部特令學生們都放假慶祝了。想想看,十一月北京的大風多厲害,蔡先生的嗓子都喊啞了,卻還每天都要去演講,”周禮巡笑著,接了杯子,對倚在窗邊的傅侗文學著蔡元培先生的演講,“‘現(xiàn)在世界大戰(zhàn)爭的結果,協(xié)約國占了勝利,定要把國際間一切不平等的黑暗主義都消滅了,用光明主義來代他!’” 傅侗文在笑,在座的諸位先生都在笑。 “只是可惜,侗文的數(shù)百萬援軍費,算是打水漂嘍。”周禮巡打趣他。 “如此最好,”他不以為意,“我們不戰(zhàn)而勝,少死幾個軍人不好嗎?” 眾人笑。 角落里,只有傅家二爺是穿著長衫,衣著突兀,可也抱有著同樣的喜悅之情。他今夜來其實是要道別的,沒想到正碰到周禮巡從北京來,傅侗文的小公寓里聚集了一干京城里的公子哥。其中幾人早年和傅家二爺也有交情,自然就強留他下來了。 一樓客廳里,大伙從前門的演講,說到月底要在紫禁城太和殿前廣場舉行的大閱兵,都在提醒傅二爺要去。畢竟這里的人都在上海處理公務和生意,唯有二爺要北上。 二樓,沈奚和蘇磬坐在沙發(fā)上,在等著樓下熱鬧結束。 “冷不冷?”沈奚和蘇磬實在沒話說,只好詢問,“再添盆炭火吧?我去讓萬安來。” “我可以見見譚先生嗎?他是否在?”蘇磬忽然問。 沈奚心里咯噔一下。 在是在……但因為傅二爺和蘇磬來告別,譚慶項就有意回避,一直在自己的臥房里沒出現(xiàn)過。他是在避嫌,畢竟從傅二爺?shù)慕嵌瓤矗苍翘K磬的恩客,能避則避。 “譚先生……我可以去問問。”沈奚說。 “你同他說,怕是此生最后一面了,二爺他預備去天津定居。”蘇磬道。 天津?她意外:“三哥不是把傅家宅子送給二爺了嗎?” 蘇磬笑著說:“二爺在天津也有洋樓,他想去便去,倒也沒什么差別。” 初次見蘇磬,二爺就是她的恩客,兩人溫言細語地交談著,情意綿綿。可她對四爺?shù)那榱x,傅侗文也仔細給沈奚講過,那日拼死為四爺報仇,眼中對傅大爺?shù)暮拮霾坏眉佟D菍ψT慶項呢?譚先生是她第一個男人,總會有特別的感情在吧。 譚慶項應該也是想見她的,權當是老友敘舊。 …… “我去去就回。”沈奚說。 她上樓,敲門,敲了半晌,連培德都探頭出來瞧了,譚慶項才遲遲地開了門。他臥房里沒亮燈,猛見門外的光,被晃得瞇眼:“人都走了?是餓了?還是要收拾?餓了叫培德,收拾叫萬安。我頭疼,今夜別叫了。” 他作勢關門,被沈奚擋住:“蘇磬,想見你。” 譚慶項微微一怔:“見我做什么?” “馬上要走了,也許想和你道別。她說要去天津定居,你跟著我們,不管在北京還是上海,都很難再見到她了。” 譚慶項默了會子。 “去吧,我陪著你,”她說完,又想想,“你覺得我不方便在的話,我在門口給你守著。只是要注意一點,不要做什么不好的事情……” “把我當什么了?”譚慶項沉聲問,“傅二在樓下,我能干什么?” “那你去不去?” “去,等著,我擦把臉。”他說。 沈奚心中惴惴,想象不出兩人見面會說什么,發(fā)生什么。 結果等譚慶項跟她進了二樓臥房,他徑自坐在書桌旁的座椅上,蘇磬則在沙發(fā)上,兩人兩相沉默,各自懷揣著心事,心不在焉地坐著。 連語言交流都沒有半句。 沈奚把自己當作一個擺件,在書架旁翻書看。 半小時過去,她聽得樓下聲音大起來,應該是客廳門被打開了,大家都在和傅二爺告別,這是要走了。她合了書,回頭一看,蘇磬和譚慶項恰好也是今夜第一次對視。 “當年……”蘇磬輕聲道。 “為什么?”譚慶項打斷她。 “慶項,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蘇磬誠懇地看著他,“可是慶項,我是個普通女人。并不是每個人都會像你和三爺、四爺那樣活著。我無法想象,也無法接受……自己的男人隨時準備為國捐軀。我從良,需要一個安穩(wěn)的家,過衣食無憂的日子。” 四萬萬人,每個人都不同。 有遺老遺少為前清跳湖殉國,有人為推翻清政府灑熱血,有人為革命拋頭顱,有人為買不到一碗熱粥而愁苦,有人為家中老少奔走…… 蘇磬想說的是:慶項,你是個為國而無私的人,而我是個想要家的人。 沒什么對錯,只是追求不同。 “慶項,我尊敬你們,我也感激你們、理解你們,但我無法成為沈小姐這樣的人,我沒法做到你們這樣的地步。” 譚慶項沒說話。 很快,蘇磬的丫鬟來接她。 從頭到尾,兩人僅有這幾句交談,最近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