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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言情小說 - 明媚在線閱讀 - 分卷閱讀3

分卷閱讀3

    只是一個他。越是美好越是惶然,從來彩云易散琉璃脆,這一切太甜美,所以叫人有夢境一樣的恍惚,只怕醒來失去。

    那一日,終究還是來了。他接得家書,nongnong的眉頭便微微皺起。我知他由祖母撫養成人,事祖母至孝,這家書,必是老人家想念孫兒。我勸他:“公子離家已久,家人必然記掛于心,公子應返家探望為宜。”

    他輕輕握住我的手,那眼神一如初見:“如是,我怎么能拋下你。”我微微一笑:“我與公子兩心相悅,是為情也,公子與家人骨rou至親,亦為情也。如是安能存一己私心,以與公子之情,奪公子骨rou之情?”

    他輕輕嘆了口氣,我心里直如萬箭穿心。不能以己情奪彼情,可奈,會否那彼情會來奪己情?直一昧安慰自己,不會,不會……

    桃葉渡,夏日陽光如碎金,斑斑斕斕散下來,照在我的裙裾之上,江風盈袖,吹得我衣袂飄飄若飛,近處林木間皆是蟬聲,聲嘶力竭的鳴叫,叫得人心里隱隱生出煩躁。這一別,山長水遠。他執著我的手:“如是,你好好保重,我會來接你的。”

    “雖知己而必別,縱暫別其必深。冀白首而同歸,愿心志之固貞。”薛濤箋上寫出密密的簪花小楷,將一顆心細細揉進每一筆劃里,臂擱熨貼在肘下,觸膚生溫。擱下筆后,只是細細摩挲。上好的和闐白玉,通體無瑕,出自琢玉名家陸子崗,當值千金。

    可是在我心里,何止萬金?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我那梳奩里,雖及不上杜十娘怒沉的百寶箱,但凡世上奇珍,珍珠翡翠,貓眼夜光,何物沒有?可是那些珠光寶氣只是冷冰冰的死物,散發著銅臭的腥咸,是叫人唾棄的俗物。

    這臂擱卻是活的,如一顆篷篷跳著,我將它抵在胸口上,那里也是一顆心在篷篷跳著。

    山長水闊知何處,漸行漸遠漸無書。他不是薄幸,可他是孝子,他的妻子張氏“生而端敏,孝敬夙成”,被“三黨奉為女師”。我這樣的女子,實在不能見容于他的高堂。我知他苦衷,語意婉轉,只求能與他廝守,哪怕只是作妾。但只要能為他洗手作羹湯,名份又算什么?他無限凄苦,只言道堂上祖母不許他三妻四妾。

    香君前來探我,方轉過泥金屏風便訝然:“jiejie怎么瘦了如許多?”瘦了么?梳妝臺上的鏡子已是多日不曾細細端詳。他不在,我簪花給何人看?他不在,我珠翠滿頭給何人看?他不在,我畫眉與何人看?他不在,我穿那些綾羅綢緞衫子給何人看?

    香君忽然喟然輕嘆:“jiejie真癡子也,只盼陳公子待jiejie,亦是如是。”

    如是,如是,他自然亦是如是,怎么會不是如是?

    許久之后才知道,香君并不是一語成讖,而是欲語又止。

    那一日終究知道,他竟新納了蔡氏為小星,卻原來,并不是不許納妾,而只是,不愿納我這風塵女子。

    天崩地裂亦不過如斯!往昔之言歷歷在目: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陣陣,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于君絕!海枯石爛言猶在耳,到了如今,竟然是聞君有二意,故來相絕決……

    他與我來往,是風流韻事,是一段佳話。可是不能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不能是堂堂正正,立于人前。我到底是錯了,他沒有勇氣去打破那世俗枷鎖。他讀的是圣賢書,求的是科舉功名,他是“清流”的中流砥柱,要有忠,要有孝,要有節,要有義,獨獨與我的這情,是孽情丑陋,只能視作浮云。

    案上的臂擱冷冷散發潤澤的瓏光,我伸手舉起,便欲向案上擊碎……

    手到底還是緩緩垂下,到了如今,玉碎又有何用?盈盈一滴淚,終于墮在臂擱之上,淚痕宛然,漸漸干去,如許多年前在周家被啐在面上的那唾沫,膩在臉上一點點干,一點點澀,皮膚一分一分的發緊,只覺得奇癢鉆心,方知是痛不可抑。傾盡了一顆心,卻原來不過如是。欄外暮色蒼茫,青山嫵媚,卻只不過如是。

    月還是那輪好月,皓然圓滿。我依著薄醉徘徊月下,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開花落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總賴東君主……憑什么要總賴東君主,難道我自己的命運,我自己不能去掌握?

    我從此依舊是秦淮河上婉轉的一聲嬌嘆,引了生張熟魏朝秦暮楚客似云來,卻只冷眼旁觀。仿佛賭著一口氣,一定要三書六聘,明媒正娶,嫁了出去,他是才高八斗,我就嫁學富五車!

    終于等到我要的人,東林領袖、文章宗伯、詩壇李杜……不知那赫赫的才名之下,是怎樣一個人。我卻托詞密友,言道:“吾非才學如錢學士虞山者不嫁。”這句話令得錢謙益心旌神搖,我親赴半野堂拜訪于他。幅巾弓鞋,著男子服,自稱“女弟”,他已年過五旬,我卻在他眼里看到攝人的光芒。我不以色事他,而惑其以文采風流,世人謂我此舉“神情灑落,有林下風”,他是一等一的當世大才子,見我如是驚才絕艷,如獲至珍。

    夜風吹來有一絲寒意,他將大氅披在我肩上,笑容滿面:“夜寒露重,夫人要珍重身體。”我握了他的手,微笑著的眼里卻恍惚要落下淚來。從此我是錢夫人,明正言順的錢夫人。我求仁得仁,從良得良人。

    這良人雖是鶴發雞皮,比我大上三十六歲,但確是一顆真心待我,任旁人說他“褻朝廷之名器,傷士大夫之傳統。”他仍肯以嫡娶之禮相迎,旁人視若驚世駭俗,他卻只是執了我的手,在物議沸騰中默然一笑。

    他在虞山為我蓋了壯觀華麗的“絳云樓”和“紅豆館”,富貴繁華,安逸閑適,早早叮囑過了家中上下,人人皆是客氣待我。他自更是溫存有禮。還有什么不知足?閨房之樂,甚于畫眉,他道:“我愛你烏黑頭發白個rou。”我脫口相答:“我愛你雪白頭發烏個rou。”他仰面大笑,我亦是言笑晏晏。旁人眼里,是才子佳人,宛若天成罷。

    我終于有了家,可是,卻失了國。

    清兵鐵蹄長驅南下,山河破碎,烽煙四起,京城失陷,大明朝在天旋地轉中顛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一力支持謙益變賣家產,裝備義軍反清。

    大勢已去,節節敗退。

    乙酉五月之變,兵臨城下,我勸謙益殉國。他靜默片刻,攜我的手至西湖之畔。

    五月天,楊柳絲絲弄輕柔,榴花初燃,風老鶯雛。一勺西湖水,百年歌舞,百年沉醉。那李易安有不肯過江東的豪氣,我安能摧眉折腰任見河山受韃虜蹂躪?湖水青碧如幽幽一方翡翠,泛著黛色的漣漪,遠處隱隱一帶青山如畫。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如是,如是,熟悉而淡遠的呼聲,生死大劫,卻原來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