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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變了我的命,有同門之誼的徐佛,將我接回她的寓舍。庭院深深,綠柳垂楊掩映粉垣紅樓,好個雅嫻之地,卻是吳江人盡皆知的胭脂境、銷魂窟。我凈身洗發(fā),換過身干凈衣衫出來拜謝徐jiejie,卻只見她驚艷的目光:“影憐,真真是我見猶憐。你不若重cao舊業(yè),必有所成。”必有所成?我臉上不禁浮起笑容,這勾欄院里,風塵之中,能求何所成?不過掙一口飯,舍得這身子罷。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原來到底逃不開這軟紅輕偎的生涯。 徐jiejie一手cao持,引路搭橋,宴請了吳江名士。我一闕詩成,轟動席間,從此才名不脛而走。卻原來世上人貪圖附庸風雅,青樓賣笑,能詩能畫,倒替我博個花魁名頭。從此我改姓為柳,易名為隱,輾轉(zhuǎn)吳越,寄居松江,秦淮河的槳聲燈影,綺光年華,時人將我與七位才名卓越的姐妹,并稱秦淮八艷。 功成名就,往來無白丁,這日復社首領,大才子張縛設宴相邀。我青衣素服,只命小鬟抱了琵琶,款款步入齊楚閣內(nèi)。席間諸人驚艷的目光,早已是見怪不怪,微微一笑,便叫了張縛的字:“西銘,今日諸多貴客,我卻來得遲了。”旁的人哪里肯等閑饒過這一句,定要罰酒。我只淡然道:“諸位公子皆是雅量,隱雯不才,獻丑一曲,為諸位公子佐興。”接了琵琶,輕攏慢捻便一紓歌喉:“拂衣欲走青珊瑚,澒洞不言言劍術(shù)。須臾樹杪雷電生,玄猿赤豹侵空冥。”琵琶錚錚,嘈嘈切切,卻掩不住那驟生的肅殺之氣,席間人不由停箸置杯,側(cè)耳凝神。 “寒鋒倒景不可識,陰崖落木風悲吟。吁嗟變化須異人,時危劍器摧石骨。”琵琶聲漸激越,如一線凌空,漸拔漸高,西首那位公子,正自斟酒,此時早已瞠目結(jié)舌,手中酒壺兀自汩汩流傾,那杯中早已注滿,只流得半席皆是,卻無人注目理會。 “我徒壯氣滿天下,廣陵白發(fā)心惻惻……”琵琶聲嘎然而止,席間仍是一片沉寂,過了半晌,張西銘方轟然一聲:“好!”諸人這才似回魂一般,擊案鼓噪。我緩緩放下琵琶,忽聽得個醇厚的嗓音道:“柳姑娘真是色藝雙絕,只不知此詩何名,為何人所作,如此佳作,理應是奇才高士手筆。” 我淡然一笑:“此首,乃不才覆瓿之作,有辱公子清聽了。”他的聲音不卑不亢:“姑娘才思敏捷,品格豪拓不讓須眉。抑何其凌清而瞯遠,宏達而微恣與?大都備沉雄之致,進乎華騁之作者焉。”張西銘大笑道:“軼符,你素來自負詩名,今日得見柳姑娘奇才,竟如此甘拜下風?” 我竦然一驚,回首只見劍眉宇軒,他那雙烏沉深邃的眼睛突然一亮,朗然若星。他竟然就是陳子龍,松江第一才子的陳子龍。他的目光柔和,像是能望入人心里去,我突然無端端又是竦然一驚。名士風流,他也不過是個走馬章臺的少年公子,想要贏得青樓薄幸名罷了,卻為何在他清亮的目光之下,雙頰微微的發(fā)起熱來,只是萬分的不自在? 只講些場面話,十指纖纖捧了杯盞:“隱雯素仰公子才名,今日得見,實三生有幸。謹以薄酒一杯,聊表敬意。”他的臉驟然微微一紅,赦然還禮。他竟然會臉紅,來這銷金窟里的豪客,故然有一擲千金的措大,亦有久負才名的浪子,但人人視我,不過一介玩物,風雅玩物。我這才名也不過博得他們嘖嘖向旁人炫耀:“那能詩能賦的柳隱,我也曾做過她的入幕之賓。”娼女便是娼女,這世上并無出淤泥不染的神話,人家看到你裊裊凌波,仍不忘記提點的是你根下的腐臭。再歡愉的笑顏里亦帶了一絲微妙的揶揄。雖不在臉上,但隱在心里,我知道。 他居然會臉紅,如履薄冰的惶然神氣,仰面將酒一飲而盡。我心里忽悠悠一輕,想起周府那送我饅頭的小廝。他一字不識,只因著我是個女人,便傾心相授。他——這才高八斗的陳子龍,原來在他心里,我亦能拋開那些個虛名才氣,單純只是個女人。 一盞女兒紅慢慢咽下去,先苦回甘,微辣入喉,我心思冗雜,突然嗆住,忙取了手巾子掩著輕咳不止。小鬟輕撫著我的背,無意中向他一瞥,他卻正正望著我,那目光中甚是關切。一對上我的目光,卻又連忙轉(zhuǎn)臉向一旁。我心里突然回過神來,那酒的辣里便泛上一縷甜。 夜涼如水,席間諸人早已是酒酣耳熱,我酒意沉突,趁人不備去向廊上,倒是一輪皓月,寒浸浸的月光映得我衣如白雪。風里傳來茉莉花香,隔壁院中的歌吹之聲隱隱綽綽,醉意迷朦,拔下金釵擊柱輕唱:“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開花落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余音猶自緲緲,突然見那青磚地上,倒映淡淡人影。 驀然轉(zhuǎn)過身來,是他,果然是他。他的眼睛在月色之下,溫和如水:“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姑娘異稟過人,卻原來所求不過如此。”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我,所求不過是一個情字,至真至誠的情字。他的眼中似流露千言萬語,我只覺酒意上涌,人卻微微有些眩暈。 他一字一句的曼聲吟哦:“應有江南寒食路,美人芳草一行歸。”美人芳草一行歸,我急急的睜開眼睛,他不閃不避,只是那樣瞧著我,四周夜蟲唧唧,花香濃郁,我卻似置身怒海狂濤之中,只是不信,不肯信,不能信,害怕信…… 我求了這么多年,等了這么多年,卻原來,等得竟是他。 描金花燭成雙插在堂上,燭焰輕漾,照得一室洋洋的春意暖人。忽而如癡,忽而如醉。他執(zhí)了筆替我描眉,那筆尖柔若無骨,似舌尖輕舔在眉端,又癢又酥,叫人渾身失了力氣,再也沒有了支撐。他低低的在我耳畔昵喃稼軒的名句:“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愛兒,你這一雙眉嫵,叫人想見春山。” 我的眼波似流,仿佛要連自己也要化成水一下子全潑出來。我回眸淺笑:“那么——我從今后易名如是,柳如是。”他不答話,只吻在我眉間,那guntang的唇烙在我額上,烙在我心上。我只覺得自己身似那描金花燭里的芯,慢慢融,慢慢焚,慢慢燃,散如無盡的光與熱來,明亮璀璨。天與地豁然開朗,仿佛一切皆是五彩流離的光華,我竟然能再世為人。 逍遙不問紅塵事。每日只是填詞作曲,兩相唱和。幽靜的閨閣只有風光旖旎春風無限,只羨鴛鴦不羨仙。他雖家有妻子,可是他以赤誠待我。他不誑不騙,不許不愿,卻令得我百折千迥,一往無回。 他贈我一只臂擱,因我性好書法,此物日日相伴,貼于肌膚。他說:“我要你最親的人是我,最親的東西亦是我的。”翻心一想直如蜜甜,自然是他,當真是他,也唯有是他。世界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