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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壁上所懸自己手書的“澹靜”二字的條幅,思潮起伏,極力地忍耐,慕容清嶧聽他呼吸沉重急促,漸漸平復,終于移過目光,盯著慕容清嶧,道:“你這樣不成器,從今往后我都不管你的閑賬了。離婚那是萬萬不可能,你要是真的不愿意和她在一起,叫她搬出去住就是了。” 慕容清嶧仍是低頭不語。慕容灃在案上一拍,只震得筆架硯臺都微微一跳,“你還不給我滾?!” 他退出書房,慕容夫人也走出來。慕容清嶧說:“媽,你別往心里去,父親為了公事心里不痛快,所以才在外面找點樂子罷了。”慕容夫人凝視著他,說:“老三,你真的要和素素分開?”慕容清嶧扭過頭去,看著空蕩蕩的走廊那頭,侍從官抱著大疊的公文走過,遠遠聽著值班室里隱約的電話鈴聲,遙迢得像是另一個世界。 他說:“是的——我不想再看到她了。” 房子坐落在烏池近郊,距雙橋官邸不遠。原本是慕容清嶧結婚的時候,為他添置的新宅,因慕容夫人喜歡兒女在眼前,所以慕容清嶧與素素一直沒有搬過去。秋季里難得的晴夜,月光清涼如水,映著荷池里瑟瑟的殘枝敗葉。她忽然憶起,憶起那個秋夜,他指給她看一池碧荷,挨挨擠擠翠華如蓋,菡萏亭亭,淺白淡粉凌水浴月,燈光流離中水色天色,映得花葉如錦。那是溫泉水留住的動人秀色,出塵不染,奪了天工,所以,遭了物忌。 石階下的秋海棠開了,怯怯斜過一枝,仿佛弱不禁風。過不了幾日,這階下也會生了秋草吧。桂殿長愁不記春,黃金四屋起秋塵。夜懸明鏡青天上,獨照長門宮里人。這一輪月光,凄清地照著,不諳人間愁苦,世上的癡人,才會盼它圓滿——不過一轉眼,又殘瘦成一鉤清冷,像是描壞了的眉,彎得生硬,冰冷地貼在骨rou上。 用人新姐尋過來,說:“少奶奶,這青石板寒浸浸的,秋天里這夜風更是吹不得,還是回屋里去吧。” 冷與暖,日與夜,雨與晴,春與秋,對她而言,今后哪里還有分別? 枕上覺得微寒,起來將窗簾掀起一線,原來是下雨了。天只是青深的灰色,那疏疏的雨,檐頭點滴,一聲聲直如打在人心頭一樣。荼蘼開了,單薄的花蕊仿佛呵口氣能融。都到荼蘼花事了,這春天,已經過去了。 鏡子里的一張臉,蒼白黯淡,連唇上都沒有血色。新姐走過來打開衣帽間的門,說:“今天是喜事,穿這件紅的吧。” 絲質的睡衣垂在腳踝上,涼涼軟軟的,像是臨夜的風,冷冷拂著。衣帽間里一排掛的華衣,五色斑斕,綢緞、刺繡、織錦……一朵朵碎花、團花、折枝花……暗紋或是明繡,細密的攢珠,富麗堂皇的人生,不過是夢境一樣的一出大戲……她依言換上那件銀紅的旗袍。新姐說:“少奶奶平日就應該穿這鮮亮一些的顏色,年紀輕輕的,多好看啊,像花一樣。” 紅顏如花,那些桃李鮮妍,早已經付諸流水,葬去天涯盡頭。 坐了車子去雙橋官邸,慕容夫人在小客廳里,見了她,遠遠伸出手來,“好孩子。”她低聲叫了聲:“母親。”慕容夫人細細打量她,替她整一整那胸針,說:“這是上次我叫人給你送去的那個——我當時就想,很配你的氣質。” 胸針出自國外有名的珠寶公司,三粒鉆石,在燈下一閃,恍若一行細淚。慕容夫人卻說:“等下子定然有記者,你去我的化妝間里,那里有人等著,叫她們重新替你化妝梳頭。” 她輕聲應:“是。” 化妝梳頭都是極費工夫的事情。重新下樓來,在門外聽到熟悉又陌生的嗓音,步子不由 微微凝滯。她走路本來就很輕,幾乎是悄無聲息地走進去,還是錦瑞回頭看見了,叫了她一聲:“素素。”又說,“你平日里還是要化妝,氣色顯得好些。” 柳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污紅綃,長門盡日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廖……這一身的珠光寶氣,光艷照人,也不過是人前做一朵錦上花,讓旁人看著羨慕不已,除此,她還有什么余地? 慕容清嶧根本不曾轉過臉來。慕容夫人說:“素素一定也沒有吃早飯,老三,你跟她一起去吃點東西,宴會是在午后兩點,還有好幾個鐘頭呢。” 慕容清嶧站起來往外走,慕容夫人向素素使個眼色,素素只得跟著他走出去。廚房倒是很周到,聽說是他們兩人的早餐,記得他們各自的口味愛好,預備西式的一份給慕容清嶧,又替素素準備細粥小菜。 偌大的餐廳,只聽到他的刀叉,偶爾碰在盤上,叮的一聲輕響,重新歸于沉寂。他們上次見面還是舊歷年,幾個月不見,他也顯得削瘦了,大約是公事繁忙吧,眉目間隱約透著疲憊和厭煩。或許,是在厭煩她,厭煩這樣的場合,不得不粉飾太平的場合。 兩個人在沉默里吃完早餐。她默默隨著他去西廊外的大客廳,走過走廊,他忽然回過頭來,伸手牽住她的手,她身子不由微微一顫。旋即看到大客廳里的記者,正紛紛轉過臉來,他微笑著攬著她的腰,只聽一片按下快門的輕咔聲,配著耀眼的鎂光,閃過眼前是一片空白。她打起精神來,像慕容夫人一樣,對鏡頭綻開一個恍若幸福的微笑。 是西式的婚禮,維儀穿婚紗,頭紗由三對小小花童牽著,那笑容如蜜一樣。新人禮成,紛紛揚揚的彩帶彩屑夾著玫瑰花瓣落下來,像是一場夢幻般的花雨。佳偶天成,百年好合。她與齊晰成才是金童玉女,凡人不可企及的神仙眷侶。 晚上雙橋官邸燃放焰花,黑色的天幕上一朵朵煙花綻開,一瞬盛放。露臺上都是賓客,眾人拱圍中他輕擁著她,可是,不過也只是做戲。他只是仰面看著,他的眼一瞬閃過焰火的光芒,仿佛燃起隱約的火光。但旋即,迅速地黯淡下去,熄滅成依舊的死寂,浮起冷冷的薄冰。 夜風吹來,冷得令她輕輕打個寒噤。這樣熱鬧繁華的場面,這樣多的人,他離她這樣近,可是她是獨自一個,臨著這冷風。 十八 舞池那頭樂隊調著弦,起首第一支華爾茲,樂聲起伏如碧藍湖水的微漣,又如檐下銅鈴搖曳風中的脆響。素素不由微微出神,一回過頭來,他已遠遠伸了手,只得將手交握與他。他的手微涼,可是舞技依然嫻熟,回旋,轉身……四周是衣香鬢影的海,惟有此刻,惟有此刻可以名正言順微仰起臉,靜靜望著他。 他的目光卻下意識般飄忽移開,不過一兩秒鐘,便重新與她對視,他目光溫和,幾乎令她生了錯覺,頰上漸漸洇出紅暈,呼吸也漸漸淺促。只覺身輕如一只蝶,他的臂懷是惟一的攀附,輕盈任憑他帶領,游走于花團錦簇的舞池間。耳中漸漸只剩了樂聲,旋轉,旋轉……轉得她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