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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冷西見狀便有心打破這突如其來的沉寂,“老師昨日尚提及多年不見你書寫,我去為師哥研墨抻紙罷?”說著窸窸窣窣起身,水鏡已瞧見墻上所掛一行字,卻因眼花厲害,并不太能看得清,遂問道:“伯淵,那墻上所書為何?”成去非一面挽袖,一面答道:“落日胡塵未斷。”水鏡沉吟良久,方道:“新律既定,讓你師哥去西北,唯教化可真正收納人心,西北向來不重于此,伯淵,你以為呢?”成去非在案頭落筆應道:“老師說的這事,學生亦早有想法,只是邊關苦寒,師哥的身子不算康健,我正擔憂此點。” “這件事,總要有個開始,去并州吧,刺史府里也好協助。”水鏡嘆道,“此事要經幾代之功方可見功效,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成去非拈起寫好的大字朝榻邊走來,跪倒道:“老師目光之遠,學生不能及,”說著將那字湊近執與水鏡看,笑問:“老師看學生的字可有長勁?” 師生離得極近,仿佛又回到十幾載前會稽授業時光,水鏡含笑認真看了兩遍,點頭道:“骨力見長,甚好,甚好。”吳冷西凈了手也回到這邊來,笑道:“師哥的字在江左雖獨樹一幟,只是老師不知,師哥家中有人可將他的字學有十二分像,了不得。” 吳冷西無意一說,忽覺失言,不禁望了望成去非,成去非卻并不以為意,繼而解釋道:“是我一位娘子。”吳冷西面上一紅,知道自己確是失言,遂尷尬笑道:“我倒有些餓了,先去尋些點心吃。”成去非笑著點了點頭,隨他去了,待他離開,忽正色道:“既說到我這位娘子,學生有一事想告訴老師,我這娘子來歷有些曲折,是阮正通家中所收養孤女,因緣際會得以來我家中,因她性情溫柔,學生便留了她,我也得以知道些阮家秘事,老師,”他壓了壓聲音,“宗皇帝當年的遺旨,正是大將軍,并非先帝,那道圣旨就在學生這里。” 水鏡點點頭,似是并不意外,成去非未免有些不解,卻聽水鏡已道:“既如此,伯淵,你有何用處呢?”成去非心頭跳了幾跳,看看恩師,輕聲道:“老師最了解學生,學生無所隱瞞。”水鏡聞言緩緩搖首:“我進來時,仔細打量你,想到的正是‘崧高維岳,駿極于天’一句,不到萬不得已,我本不希望你如此,只是日后之事,無人能料,你可知我祖上是何人?”成去非一愣,道:“學生不曾聽老師談過一己私事。” “我祖父,正是前朝最后的廢太子。” 老師的語氣平淡至極,成去非一時錯愕,無話可接,水鏡面上并無關于舊事的太多情緒,唯有喟嘆:“荊棘銅駝之悲,不過輸贏皆化焦土,干戈之下,最苦莫過于黎庶,你要慎之。” 這態度并不明朗,成去非默然,許久方道:“學生謝老師教誨。” 待星辰漫天,夜色深重,師生敘話已久,水鏡先生仍要回吳冷西那里去,成去非知留不得,遂還將老師背出,握住那干枯泛涼的手時,到底是不舍,遂低聲求道:“老師,還是多留幾日吧,學生下朝后去師哥那里看您。”水鏡拍拍他手掌,終點頭應許:“伯淵,我知道了,我會留下幾日。”不過成去非這邊還是放心不下,命趙器一路相送,自己則躬身施禮直到聽不見那漸行漸遠的鈴鐺聲才直起腰身。 邁上臺階時,不知怎的,又情不自禁回首看了一眼,黑魆魆的一片,真的什么也望不見了,亦聽不到了,想老師那佝僂身影,畢竟沒忍住,引袖拭了拭眼角方踏入家門。 第230章 京中的天氣已漸熱, 不免容易困乏。不過但凡有任何風吹草動,消息照例傳得飛快。水鏡先生本次自山東講學歸來,順道至建康,并非大事, 水鏡其人名聲在會稽更盛, 建康未必入眼,但先生第一門生正是名動天下的烏衣巷大公子,時人不得不高看此人。成去非的少年時代本就是一團迷霧,昔年沈氏同成氏離婚一事雖也滿城風雨,轟動一時,但時過境遷,也漸漸復歸平寂,直到成去非十六歲回京都, 起家官便是臺閣尚書, 接手實務,而非清要之職,已十分矚目, 再到鐘山事變一出, 時人驚嘆太傅有子如此的同時,自然對其之前十幾載的會稽光陰有暗窺之情。世人皆知烏衣巷大公子受業于山中高士, 但真正見過水鏡其人者寥寥,或傳言其人嚴苛寡情, 或傳言其人諸子百家、天文地理、農事兵略、五行八卦、奇門遁甲、無一不通, 是故才有大公子今日之性情, 今日之才學。 但知情者一如御史中丞沈復,清楚烏衣巷成去非實乃多得其母性情,容貌氣度、行事手段無一不類沈氏,月明林下的美人,絕非只有女子的柔弱屈從,而自有獨立孤園的神勇,是以她一往無前,一去不回的姿態,至她唯一的子嗣這里,經骨血相傳,化為更為決絕乃至看上去也更為無情無欲尖刀淬火的一張面孔。 而真正的水鏡先生,依凡人所見,不過一尋常老翁,即便順時光之河溯回而上,那十幾載前的水鏡先生,也仍是那般模樣:芒屩布衣,安之若素,極為冷酷,又極其溫柔。 千里古道,萬丈西風,皆在先生一雙麻履之下。 大司徒府在清談正酣時,亦無可免俗談及水鏡,至于偌大建康,誰人第一個得知水鏡先生的到來,無處可考,也無關緊要。待在場諸人問及水鏡出身,竟是有百樣說法,口徑難能統一,眾人定奪不下,遂笑問大司徒,虞仲素也只是撫須道: “寒門英俊,諸位又見過幾人呢?”諸人一笑,有人接道:“是了,怎會是小門效出身,只是不知這水鏡先生到底是何來頭?”旁人紛紛附和相問,大司徒笑道:“伏虎臥龍,又何須出處?”在座這些人又是一愣,更加摸不清這話里頭意思了,一人坐的離顧曙近,不由傾身問道:“仆射向來最懂大司徒,大司徒這是何意?”顧曙卻笑言:“將那水鏡先生請來問一問,諸位便知道了。”這人略略一想,看著顧曙認真道:“未嘗不可,仆射可與之辯。”顧曙遮袖仰首飲了酒,笑而不語搖了搖頭,這人便望向大司徒道: “水鏡先生亦算天下名士,倘能邀來談玄,倒是美事。”一時眾人就此說笑半日,忽聽遠處悶雷滾過,驟風頓起,吹得涼亭四下薄幕飛卷不定,燭火搖曳欲滅,看樣子大雨將至,便紛紛起身告辭,管事忙去給備雨具,不多時,諸人散盡,眼前所剩的一片殘山剩水也被拾掇干凈,只留幾樣蔬果。唯顧曙未走,閃電亂竄,悶雷漸近,他便起身在亭柱旁觀望天象,不禁想起一件舊事: 嘉平二十九年,也是初夏,一眾四姓子弟于亭中切磋書法,成去非難得肯出手,倚柱書寫,天象忽變,霹靂破柱,成去非衣裳焦然,左右子弟皆跌宕不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