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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酒雙手捧遞過去,成去非亦伸出雙手來接,仰面一飲而盡,連飲三盞,方把空杯復置幾上,這般情景可謂罕見,不過應還不是最能讓人開眼之時,坐間虞歸塵亦在,那么時間可追溯至七八年前:成去非十六歲那年在叔父征西將軍麾下做長史,虞歸塵亦在同年短暫出仕,也去了西北。兩人少不了碰面,萬里黃沙,尸骨遍野,月色則昏暗不清,流霜夾纏在凄烈如長鞭的狂風里,刮得帳幔嘩嘩作響,殺伐不止,有驍勇的敵將和接連悲鳴著倒下的戰士。颯颯風鳴與寥落的畫角鼓聲一并傳來,到處都是濃稠的血腥,成去非身受重創卻感覺不到任何疼痛,虞歸塵同他并肩作戰,幾乎為之送命,整個烏衣巷都為兩個少年人擔憂,兩人卻從未像此刻般盡興,待令人耳鳴的殺伐聲息止,帶一身傷,抱著酒壇痛飲不止,據虞歸塵回憶,成伯淵在那次戰役后,大約是喝光了三五壇酒,兩人躺在蒼茫大地上,望著頭頂蒼穹,竟也能談起老莊來,齊萬物,一死生,盡在那一刻可得一樣。 江左名士,只需兩樣便可,痛飲酒,熟讀,如此看來,成伯淵亦可為名士。何時能再睹烏衣巷大公子那等模樣?大約只能在那欲挽天河,一洗胡虜血的壯志中而已。 “都說你是霜氣橫秋,是亭亭山上松,眼下,卻自有封侯萬里之外的氣魄,伯淵,你這倒讓吾等更生年歲之憂啊!”虞仲素有打趣的意思,滿座大笑間菜品已上齊。 今晚酒席清淡,席間周云行笑道:“本只想討一碗粳米稀粥的,不料竟是一桌非時非地菜肴,如此看來,稀粥是喝不成了。” 紫芽姜、馬頭蘭、鳳尾、黃芽白、金花菜這些確實清淡,卻又因時令的緣故而備顯名貴的隨飯炒菜,在眾人看來,的確宜人,又有“梨花春”“桃花酒”“千里醉”“鶴殤酒”等酒類不一而足佐之,席間氛圍洽洽,一陣風過,吹得四面帷幕翩飛,竟攜裹進來一片不知從哪一株枝頭刮落的枯葉,正巧落在虞歸塵腳邊。 并無人留意此幕,虞歸塵小心撿起,置于掌間細看,春萌生而秋意殺,秋風摧剪,葉墜門庭,有生乃有死,與其怨死,不如怨生,秋風無情乎?不過是春風多事罷了,一縷愁緒自他眼中一閃而逝,再抬首間迎上成去非投過來的目光,遂無聲一笑,握緊手掌,任由這枚枯葉碎在其間。 漫天星河燦爛,眾人盡興,今日不談玄,不議老莊,只追憶舊情,期間興致濃時亦偶得佳句,有人提議笑道:“靜齋可作一篇文章出來。”又自說笑一番,方起身陸續離席,虞歸塵代父送客,全因眾人皆知成伯淵被單獨留下,自是大司徒有話要議。 卻不想成去非率先開口:“如今糧食欠缺至此,今明兩年應禁釀酒,大司徒以為呢?” 虞仲素微微一笑:“你許久不曾來家里做客,今日本不想談公事,既如此,不妨盡你的興。” “晚輩并無其他要說。”成去非錯開話題,“多謝世伯今日款待,”說著神色一黯,“可惜家父早已不在,不能與各位長輩共享歡愉之情。” “生死大事,誰也逃脫不了,天上星移斗轉,天下一興一亡,”虞仲素緩緩起身,踱步來到庭中,仰面望天道,“亦不能逃脫,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自古皆然啊!” 聽大司徒忽感慨四生,成去非起身隨后,知道他這是切題要說開了,便靜心相候,果真,有頃,大司徒終開口道: “今日殿上,今上以天子之尊發堂皇正論,事涉宰輔,實關世家,猶如田家翁斥罵劣子,污辱群臣,伯淵可曾料到?” 成去非想起東堂情形,天子敞開來罵,確是出乎意料,一時并不接話,只聽虞仲素繼續道:“有理不在聲高,難道廟堂之上,就真只是群昏聵無恥猶如剪徑小賊的人物了?四姓子弟眾多,哪一個頭昏腦漲犯了錯,便要牽累本家。今上到底是年輕,還不能領略治大國如烹小鮮之理,治國煩,則天下亂,先帝在世時,有那么幾年,盡聽些儒生發陳詞濫調,豈不知那些人最是啰嗦,勞而無功,違世欺德而已,無厭使食,無厭其生,黎民如何生如何死,順其自然,管太多,反倒壞事,正是圣人無常心,以百姓之心為心,他們哪里懂這個。” 就是此般言論了,大司徒自游刃有余,遠甚東堂天子堂皇正論,成去非并不反駁,知道他后頭還有話,只道:“大人通達。” “今上心急了些,土斷也好,考課法也好,并未經過深思熟慮,草率行事,定埋隱患,伯淵,你身在臺閣,該懂這個道理。還是老子的那句話,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煙,為天下式。”虞仲素的聲音高遠空靈,一如素日清談風范,倘單論學問,他如此風采,如此風度,自當讓人折服,然而,就在這樣的時刻,官倉貪墨一案弄得朝堂盡知的時刻,紆佩金紫的大司徒仍能心安理得引先人智慧欲把此事化為一縷無足輕重的青煙,卻不知真正如煙的是黎民,無以安民心,百姓自會說變就變。 沉默半晌,這頓敲打,是沖著自己來的,成去非看得清楚,終道:“天下非一人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同天下人之利者則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則失天下,道之所在,天下歸之。大司徒當知道如今朝堂之上全為門戶私計,道何在?晚輩反倒覺得,治國不煩,則天下亂。” 突如其來的針鋒相對,說的如此露骨直白,他這是一竿子打翻所有人,大司徒佇立此間,寬衣大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回眸望向成去非,許久才嘆道: “你到底也是年輕,以為折騰得起,伯淵,”大司徒頓了頓,“這場風雨,你擋不住的。” 大司徒眼如墨,神似云,這句話輕得幾乎沒有任何重量,卻瞬間猶如磐石般壓向成去非,他面上幾無表情,不著一語,衣袂亦隨風而動,眼前長者諄諄傳授著宦海經驗,而眼前的年輕人卻只能藐藐聽之。 “有些事,到你這里,你知道就好,出了你這里,對的也是錯,錯的則錯上加錯,你父親倘還活著,不會任由你這樣行事的。”大司徒忽搬出太傅,成去非眼眶猛然發疼,心底直顫,面上卻仍是冷清如常。 話說到這個田地,似無再繼續的必要,成去非無聲見禮折身而去,沒幾步,只聽大司徒在身后道: “伯淵,你抬頭看看頭頂的這片天。” 成去非只得駐足微微仰首,曾照亮漢家宮闕的一彎殘月,依舊冷冷照著國朝的天下,大司徒并不上前,抬眼道:“光陰百代,多少王朝紛紜如流星經天,而天幕之下,恒久明亮的,是門閥高第,不是別人的,正是你成家的,是烏衣巷的,伯淵,這個道理你該更明白。” 肺腑之言般的一番話,在這寂靜時刻,尤為清晰。 “晚輩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