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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將軍心底不由一蕩,多日猶豫苦愁登時有了方向,折身便朝那被砍破的幾案前一撩戰(zhàn)袍而坐:“你也且先去休息,我想想怎么回這封書函。” 長史恭敬行了禮,慢慢退出大帳,一陣冷風順勢擠進來,吹得燭影亂曳,他到底還是抬首再看了一眼,大將軍身姿挺拔,仿佛依然是多年前初見時模樣,然而兩鬢漸生的華發(fā),卻是騙不了人的,他深深喟嘆一聲,徹底退了出來,折身大步去了。 江州變天時,天子詔書正散往各處,皇甫謐只等都督們四下響應—— 共討烏衣巷! 頭頂烏云密布,冬雷甸甸,閃電凌厲的光一下下地劈裂傾斜的天空,遠處江水之上大片荇藻呈現(xiàn)出灰暗的黛色。皇甫謐就立于城墻之上,正兀自呢喃著什么,忽察覺出一絲絲不對勁出來! 那密密麻麻快速移動的分明就是軍隊! 直覺告訴他,那絕不是都督們帶來的援兵! 他暗叫一聲不好,折身飛奔而下,便是其中一只履掉落何處也顧及不上,以最快的速度吩咐了守城各將領戒嚴備戰(zhàn)!腦中卻滿是惑然,難道烏衣巷出手這么快?! “子靜兄這是做什么?”大將軍不知何時來到他身側,皇甫謐來不及解釋,只拉扯著他大步跨上了城墻之上,遙遙指著前方。 到底是上了歲數(shù)的人,這上上下下一陣折騰,皇甫謐早已喘個不停,可眼中依然布滿了其特有的銳利! 不想大將軍卻有意回避他投來的目光,面上頗為泰然,只道:“子靜兄未免風聲鶴唳了。” “他們是來迎天子歸朝的。” 迎天子歸朝? 迎天子歸朝! 皇甫謐難以置信地看著大將軍,連連后退數(shù)步,腦中一片白光,一切轟然倒塌,許久,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睛里的光瞬間徹底黯淡下去,翕動的唇動了動,那一縷蒼須再一次隨冷風瑟瑟而動。 “弓箭手何在?!” 皇甫謐忽轉(zhuǎn)過身來,用盡平生力氣大吼一聲,仿佛此生盡在這一句了,余音遲遲不散,回蕩于這一片晦暗的天地之間。 他身形本已佝僂,此刻卻顯得偉岸異常,一襲青袍隨風而舞。 大將軍尚且不能回神,只聽一聲巨雷乍起—— 整個人間似乎都換了模樣。 滂沱的大雨是伴著城門撞擊聲,一同落下來的。 第61章 空中呼嘯的火箭紛紛被澆滅,但弩矢和碩大的石塊仍在不知疲倦地砸下來,教人無從辨別逃亡的方向。刺史麾下的將士接二連三地被刺穿胸腹,倒在一旁。大將軍忽見刀光一閃,一個人影快步?jīng)_到他面前。 他知道他躲不過去了。 滾熱的液體從脖頸中噴涌而出,和著雨水一起洗刷他破舊的戰(zhàn)甲。一陣并不太長的劇痛過后,他就什么也感覺不到了。意識的零星余輝像清晨的最后一絲星芒,俯瞰著他緩緩滑下馬背的軀體。 這一刻,他心下輕盈,注視自己的目光也是空如明鏡的。 接著他看到一條河橫亙在眼前,只要渡去彼岸,他便要了結這一生了。 這條河十分眼熟。 他想起來,年輕時曾差點溺死在里面。 那是父皇在世的最后一年里,宮中風波詭譎,讓人不得安寧。 父皇沉疴染身,卻依然只肯見自己。他從來都是父皇最偏疼的皇子,十四歲便封了建康王,把天子腳下帝都拿來當封號,榮寵無人能及。然而是說的,建康王類祖皇帝?何等的褒獎之辭!他自己確也不辜負這虛名,直到父皇薨逝,一紙遺詔卻讓他瞬間墜至深淵! 一遏世家,二防外族,言簡意賅的推心置腹,是父皇病重時給他最后的只言片語。而龍位上坐著的儼然是他最平淡無奇庸常蒼白的兄長,阮正通拿著遺詔只憑一個嫡長子的名目便斷他所有后路。 嫡長子,一個讓人無話可駁的名目。 因果早種,他始終不能釋懷,整個人被一股無從言明的戾氣包裹。嘉平十年后,關于遺詔的流言忽四處流竄。阮正通是大儒,是帝師,他花了整整二十年才等到一個完美契機,借修書私宅二事大做文章,彼時他羽翼豐滿,胸腔里的憤懣一泄而出,三族膏血也洗不清他心底仇恨。 可時至此刻,那紙流言中的詔書他也不曾一睹真身,父皇病中的嗓音依然印在心頭不曾褪去,而那些真實的意圖,他怕是此生都再也無望了…… 或許,這依然是天意?如同大行皇帝遺詔廣而告之的那一刻,他孤立無援到極點。 急驟的雨點化作長鞭,扼住他的咽喉。失去意識之前片刻,他想起曾經(jīng)聽巫師說,人在瀕死的一瞬會重新經(jīng)歷自己的一生。當初覺得不可思議,此時才知并非虛言。 他竟敗于一個年輕人之手,終究沒能渡到彼岸。 城墻上英奴任由利箭般的雨點射在臉上,大將軍的大好頭顱閃著獰笑,被洞穿的那一刻,仍是往昔模樣,支撐在天地之間,雨下得滂沱,他看不清大將軍目光的最終落點。 腦海中是十七年前,他第一次見皇叔在梅樹下溫酒,清雅名士的做派。 他恨恨地俯瞰著那具千瘡百孔的身體,那雙嗜血的眼睛,終于凋亡,他已然忘記了這些時日來的恐懼,全神貫注于身體里被深壓的恨意,它噴薄而出,幾乎把整個人淹沒。 這具身子,該去祭先皇,四周草木擁血消融,必郁郁蔥蔥。 鳳凰三年正月,大將軍兵敗身死。 初七政變,月底便攻下江州,不過數(shù)月,換了天地。 成去非遷尚書令,誅權臣,迎天子,文武百官人事升降,一切皆秩序井然。權臣身死,卻只是一個開端。很快,太極殿廷臣議事,大將軍謀逆一案成為眼下最緊要一事,殿上殺意四伏,新一輪的清洗迫在眉睫。 廷尉署負責案件,理所當然,可誰來總理輔助,人選還未定奪。 東堂中,英奴看著立在下頭的成去非,仍難忘當日他率百官匍匐于司馬門外迎接自己時的場景,那情形,讓人心底輾轉(zhuǎn)凄楚的燙意。他是真有一剎的淚,險些溢出眼眶,山呼海嘯的叩拜聲,第一次讓人覺得帶著幾分溫度。 而最后一次探望太傅時,成去非所言,誠不欺君。 “今上,”成去非見他有些走神,輕聲提醒,“除卻許侃,益徐等幾位都督,您也應當一并賞賜。” 英奴很快明白成去非的意思,可面上還是陡然沉下來:“這些首鼠兩端的臣子,他們也配?” 這話里難免有置氣的意思,成去非便垂目耐心解釋道:“世人皆知今上接下來,勢必要重處逆賊以及從黨,難免人心惶惶,大將軍這些年,權勢熏天,有太多人的人都與其有瓜葛,這其中,倒不全是出于真心結黨,不過附和諂媚。” 說到這,英奴瞬間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