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兩刻，一個有些瘦削的青年被蘇沐橙帶了進來，葉修還走到一邊，讓他坐在了床頭的椅子上。青年名叫莫凡，聽蘇沐橙說祖上便是行醫的，家人都在京城一位老親王府上常駐。只是先帝還在時，他父親沒有保住那位親王的老來子，親王一怒之下求先帝重重治罪。莫家父母讓身為長子的他逃了出去后含冤自裁，其余兄弟流放，他的小妹也被沒入官府為奴。莫凡藏匿多年，一路逃到杭露，偶然出手救了一把公主府的一個仆人，便被蘇沐橙奉作醫師帶進了府里。葉秋幫著查過他的身世，確實與他自述無二。莫凡因為身世極其厭惡皇家的人，對葉秋都沒個好臉色，公主府中他也只愿與蘇沐橙說一兩句話而已。

莫凡尋常診脈后看過了周澤楷的傷勢，咂摸片刻繞到桌子邊寫起了方子，此時忽然有公主府里的仆從掀了簾子進來，道：“皇后，您該……”

蘇沐橙想讓她噤聲已經來不及，莫凡的手在聽見皇后的那一刻便停滯，隨后他便扔下筆，硬梆梆丟下一句：“我不治。”

“等等……你先別走！”屋中也只有蘇沐橙能與他說話，她叫住莫凡后問，“你為什么不愿治？”莫凡只是冷冷地看了周澤楷一眼，“他是皇后，是皇帝的人。”

“可他也是我弟弟！我也是皇家的公主，你怎么還留在我府上做醫師？”蘇沐橙急得聲音中都帶了些哭腔，莫凡回頭怔怔地看著她，似是剛想起了什么，慢慢才有些艱難地道：

“是，你是公主。容我再留一日，明日一早便走。”

蘇沐橙登時愣住，慌亂的神色中更顯出一分傷心。眼見她這般神態，莫凡雖停頓了腳步，到底還是要走。葉修忙喊道：“莫醫師且慢！朕就是當朝皇帝。只要你治好小……皇后，朕便替你家人平反，解你兄弟流放，你meimei也會被尋回，如何？”

這話句句是莫凡心中事，他正猶疑著，忽聽一聲：“皇上，不用您尋了。”

說話的柳心進來，跪在了葉修面前，低頭道：“奴婢有罪，聽到了公主與皇上的話，但奴婢不敢撒謊，”她說著，含淚看向莫凡，“我是莫嵐，你的meimei莫嵐。”

一屋子人都怔住了，半晌，還是莫凡伸出了手，不知是想要扶起柳心，還是要做什么。柳心只是偏了偏頭撥開長發，“這是嵐兒身上的胎記，哥哥說等嵐兒大了要替我消去，哥哥還記得嗎。”

莫凡遲疑的手頓時緊緊地抓住了柳心的手臂，像是要把她的小臂捏碎一般。

原來五歲的莫嵐被當時的李知府贖回家中，改名柳心，與其余三人一起伺候年歲差不多的李軒和后來出世的吳羽策。因為她聰明伶俐，便被李軒二人帶進了宮中，后來又被送給了周澤楷。

一切解釋清楚后莫凡終于是給周澤楷開了方子，也讓人準備了火灸的器物等第二日再用。葉修見他兄妹二人相見是難得，便放了柳心與他去一敘親情。

屋中只剩了葉修與蘇沐橙時，葉修先是問周澤楷：“若是柳心想要出宮……”

“放她走，”周澤楷說，“親情最重。”葉修見他答得快，也知道他與家人多年分離心有感觸，便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蘇沐橙在一邊沉默，葉修忽然轉向她道：“你先前說，女為悅己者容，便是他？”

“皇兄準嗎。”蘇沐橙沒有直接回答，“哥哥走了多年，我也難得遇上合心意的人，而且莫凡要是治好了小周，也是功臣不是嗎。”

“既然家底清楚，又合你意，皇兄又豈能不準。”葉修說到這里，像是想起了什么，“今日你看見小周墜馬便痛哭失聲，可正是……”

周澤楷眼中滿是不解地看向蘇沐橙，她試圖笑著，但皺了皺眉，甫一開口還是忍不住，落下了淚，

“哥哥他……他當年便是墜馬后高燒不止，才早早就……”

“過幾日，等莫凡治好了你，咱們……去看看沐秋吧。”葉修適時地遞上帕子給蘇沐橙，對聽到她的話而遽然變色的周澤楷說道。

（二十八）

葉修和周澤楷真正出發已經是九天之后。莫凡為了防止周澤楷的膝傷復發，又能不影響他的身孕，與張新杰商量了幾番才定下了合適的藥量，火灸也配合著熏艾同時進行，終于讓他擺脫了這一舊傷的困擾。

他們前去祭奠蘇沐秋并沒有帶上蘇沐橙，一是她嫁期已定不能與男子見面，二來也是不想讓她在待嫁時平添一分傷懷。

兩人都沒帶隨從，葉修親自駕著馬帶周澤楷到了蘇沐秋長眠之處，那是一片在初春也分外安靜的桃林，只有偶爾幾聲鳥鳴給幽深而寂靜的林木染上些生動。葉修小心地扶著周澤楷從車輦上走下，往林子里去了。因為蘇沐橙指派了人，自己也常來打掃，蘇沐秋的墳塋周圍很干凈，還開著幾叢嫩白的花兒。

讓周澤楷在旁邊最靠近的一棵桃樹下站定，葉修自己繞到刻著“王兄蘇沐秋之墓景和三十五年”的碑后找到香爐和打火石，點燃了。他一邊擺著香爐、祭酒，一邊緩聲開口道：

“蘇氏兄妹是嫻母妃jiejie的孩子，蘇沐秋比我和秋弟年長兩歲，沐橙幼我們四歲。因為父皇專寵母后，與其余幾位嬪妃不曾有子嗣。又沒有太后坐掌后宮，也無人勸他，他膝下最終也只有我們一對雙生皇子。”

周澤楷見葉修點燃了線香，便走近接過一支，有些費力地彎腰與他一同默拜后插入了香爐。葉修伸手扶住他腰后，兩人在碑前靜默片刻，他繼續道：

“后來嫻母妃得母后懿旨撫養我，她長姐封郡夫人后帶子女進宮謝恩，母后便向父皇請旨建議，把蘇氏兄妹封了貝勒與郡主。之后又晉封郡王和公主，制同妃嬪所誕，也養在了宮里。”葉修說到這里，露出一絲懷念的笑意，“那時我和秋弟都還是皇子，位次上也分不出高下，只是他喜文政，我更偏愛武藝。蘇沐秋也好劍技，我們便時常比試，不過……他幾乎沒贏過。”

“沐秋性子開朗直爽，也是極愛劍的。這世上我知曉他在意的，大概只有一人一物。人是他親妹蘇沐橙，物便是劍了。他輸給我是十有七八，日子長了他也惱過。只是后來我被立為太子，開府出宮，見面的機會便少了。”葉修扭頭看一眼周澤楷，見他專心聽著，手上攏緊了些。“之后不久，沐秋自請到杭露學制劍，說是天下名水莫過于杭露。沐橙自然跟著他來杭露，開了公主府，秋弟的封地便也在鄰近之處。沒想到他苦學一年，剛煉成一雙好劍，便……”戛然而止的話音背后的事，周澤楷也基本猜到了，他輕輕撫上葉修肩膀，澄凈的眸子里充盈著安慰。葉修深深吸了一口氣，放開摟著周澤楷腰身的手，俯身想要去拿起香爐和酒杯。

忽然，彎著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