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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下朝時候,遠遠看得到對岸三三兩兩往出走的官,內宮是王上私產,女眷眾多,眾人避之不及,這里面只有一個人敢穿過內苑湖景出宮,是王上稱之“位比王爵”的大司空。 忽而腿上一陣銳痛,蘇傾低下頭,手上拎著的竹簍貼著腿側,布谷鳥尖尖的喙正穿過竹簍的孔隙一下一下地叼她,勾破了她的裙子。 夏天的官袍輕薄,她把竹簍移開,支起腿,手指伸過去摸了一下,尷尬地穿過那處破洞,輕易地摸到了大腿的皮膚。 余光瞥見一雙黑色靴子駐足,她抬起頭,不想是在這種情形下等到了明宴。華冠之下,他的容貌蒼白鋒利,難以接近。她撥弄了一下裙擺,慌忙站直。 俞西風看見了她手里的籠子,臉上陰云密布:“蘇尚儀,你……” “明大人,”蘇傾搶先說話了,她仰頭看著明宴,明宴側眼望著湖面,眼底是漠然的光影,“荊小姐的婚事,請務必慎重考慮。” 在小世界里,答應了這道賜婚,就是明宴犯錯的開始。從這場婚禮開始,他將徹底激怒王上,等燕成堇鏟除了丞相這最后一道障礙,一個集權的帝國,不會再容許大司空爭輝。 俞西風很想上前打斷她,說一句“關你屁事”,可是明宴還未動,他不敢妄動。 明宴的眸光銳利,半晌,淡淡掃她一眼:“內闈女官,管好自己分內事。” 明宴拔腳離開,蘇傾在身后說:“這鳥住不慣籠子,帶回去放了吧。” 俞西風心跳著側頭,他有種錯覺,明宴的臉色比剛出來時還要冷淡,還要漠然。 蘇傾追了幾步,堅持把竹簍掛在俞西風背上的劍柄上。 俞西風徹底惱了,想把她甩開,可觸到蘇傾那一雙漆黑的眼,被震住了剎那,腳像黏在地上似的。那雙安靜的眼睛里好像含了無限將說未說的懇切,同從前一樣柔柔地喊:“西風。” 蘇傾站在廊上,遠遠地看著二人走遠。竹簍提在俞西風手里,一蕩一蕩的。 * 大塊的堅冰徐徐升煙,大殿里近乎陰冷了,燕成堇披著衣裳憊懶地靠在塌上。 “幾次了?” “第三次了,還是在泰澤湖邊的廊橋上。” 王上盯著她看:“是他找蘇尚儀,還是蘇尚儀找的他?” 春纖跪著,跪得膝蓋發寒,她其實有點怕這空蕩蕩的死寂的大殿。 她懷念起有陽光的尚儀局,蘇傾身上有舒展的香味兒,筆尖蘸著朱砂,落下一行娟秀的小字:“陸尚儀是個好人。” 蘇尚儀,您也是好人。這世上,如有余地,誰也不愿當壞人。 “偶然碰到的,都是大司空先搭話。只說話,沒有逾矩。” 燕成堇慢慢地捏著眉頭:“下去領賞。” 待春纖退下,他抬抬手,站在門側的嬤嬤無聲地圍上來。他說:“定個日子罷。” 幾個嬤嬤對看一眼,遲疑道:“帝后大婚,至少需得準備一年。” “就在大司空成婚之后一月內。” “王上,時間緊促,恐禮數不周……” 燕成堇充耳不聞,下了塌,伸出手掌,在床側的墻壁上撫摸著:“這里,抑或這里,給孤鍛一道鎖鏈。” 日頭很大,曬得地面發燙。樹上的果子落地即化,變成一地黑紫色的黏液,一踩一腳的黏。 尚儀局門口立了一道纖長的影子,走近了才發現是抱著臂、目光銳利的陸宜人。 “春纖,該當值的日子,你去哪兒了?” * 俞西風是準備扔鳥兒的時候發現竹簍底部的字條的。 剛拿出來,他“咦”了一聲,另外三個人馬上湊上來,幾個腦袋緊緊抵在一起,費力低辨識字條上面的小字: “王上已非十二歲孩童,當以一國主人視之。有妻有子,即有軟肋,可做他人把柄。大司空為人恣睢,但絕非泯滅人性,否則不會救爾等于街市,多年來悉心教導。還請各位為大人考量。” 四個人幾乎是同時呼一口氣,吐出了一口夏日的燥熱。 南風沒好氣地扇著風:“不是已經與我們恩斷義絕了么?還伸這么長的手。” “大人二十八了還未成婚,她真狠得下心。” “我倒覺得,她說得挺有道理的。” 幾人默了一下,紛紛點頭,恰逢明宴從屋里出來,他們便一窩蜂地湊上去:“大人真的要答應賜婚嗎?” 北風說:“那荊姓女可丑啦,我可不要您娶她。” 四個人七嘴八舌地阻撓,明宴不勝煩擾,沉著臉徑自走出門:“都滾。” 西風發現,對這門婚事,明宴從頭至尾未發一語,剛這么想著,便聽見明宴冷清的聲音:“俞西風,你過來。” 第二日朝堂之上,大司空明宴奉旨答應娶荊女為妻。荊姓小官,本來是曲意逢迎,聊表忠心,沒想到大司空真的答應,當即駭得跪伏于地。 明宴要請十日休沐,準備大婚,王上爽快地準了。 大司空府外車水馬龍的街市,這日空空蕩蕩。封街一日,只為一人。 大司空要親自挑些婚禮用品,無人敢近其鋒芒,唯恐被燒成灰燼。 明宴向來懶得做出平易近人的假象,就這樣倨傲坦然地享受著自己的特權。 夕陽平播,從窗戶進來,落在他淺色的、貓一樣的瞳孔里,給霜雪帶上些濃艷的顏色。他斜坐著,撐著頭,私袍華貴迤邐于地上,漫不經心地聽掌柜的說話。 “大司空要帶一條元帕么?” 掌柜的見他沒有傳說中那般難伺候,出手闊綽,膽子更大了些,嘻嘻笑著,“我們鋪子里的帕子用料是最好的,色白如雪,紅梅落雪地,多年不褪。” 明宴聽了這話,依舊是懶懶散散的,臉上沒甚春色,目光淡淡地落在他手上的木匣子上。 掌柜的一個一個地推開,指著上面不同的暗花紋樣一一介紹:“這個是‘吉祥如意’,這個是‘百年好合’,這個是‘白頭偕老’,這個是‘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掌柜聞聲抬起頭,明宴不知何時已經看著窗外。明艷的落霞在他蒼白的側臉綻放,他意味不明地笑一聲,嘲諷的,又像嘆息,“包起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