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全，女兒家分享自己的手工制品，湊在一起如同花團(tuán)錦簇，歡聲笑語不絕。

    雪花瞥見她的臉色，吃了一驚：“大夫人……”

    蘇傾道：“夜里風(fēng)涼，回去歇著吧。”

    見雪花的身影消失了，她才慢慢蹲下來，銀緞子披風(fēng)撒在泥土之上，她的雙膝踏實(shí)地跪在松軟的土地中，徒手挖了幾抔土，將這本保留最后尊嚴(yán)的冊子，埋在開得正艷的四季海棠之下。

    單薄的月色照著黔青的墻頭瓦，烏黑的壇子發(fā)亮，草葉中傳來稀薄的、瀕死的蟲鳴。

    沈祈走到偏房門口，先看到近地面處一盞明晃晃的燈籠，旋即是鎖兒撅起的紅艷艷的嘴唇：“大少爺，您可回來了。”

    她一張口，白氣飄散，沈祈驚覺地上跪了人：“你怎么在這兒？”

    “問您那好夫人去。”她錘著腿站起來，半個(gè)身子倚在沈祈身上，像是站不住了。

    沈祈有些奇怪：“大夫人罰你？”

    “可不是。”鎖兒抽抽搭搭地哭起來，“哎呦，看我這腿，鎖兒都凍成冰雕了。”

    沈祈停了一停，任她靠著：“為什么罰你？”

    “好少爺，您不知道嗎？”鎖兒也頓了一下，語氣很天真，“大夫人有本冊子，成日里在里面寫些長春悲秋的酸詩，小的翻開來看了，竟是些‘悔’呀‘念’呀的，也不知道她在想誰呢。”

    沈祈的臉隱在夜色中，語氣也涼得似西風(fēng)：“當(dāng)真？”

    “千真萬確！”鎖兒掂了腳尖，大膽地環(huán)住他的脖頸，“平日里，夫人把那冊子看得緊緊的，小的實(shí)在看不過眼拿走了，她便大發(fā)雷霆，罰鎖兒在大冬天跪。”

    沈祈的目光剎那間沉了下去。

    鎖兒呼出的熱氣噴在他脖頸上，熟稔又小心翼翼拿嘴唇磨蹭：“這天兒可真冷，大少爺還愿意讓冰雕鎖兒進(jìn)門嗎？”

    背上的軀體總算是熱的，不似幽魅般的大夫人，總是手腳冰涼，像個(gè)沒有生命的物什。

    沈祈接過燈來，停了一瞬，叫人開門進(jìn)屋，鎖兒大喜，扭過頭沖他嫣然一笑。

    那個(gè)瞬間，他驀地想到了蘇傾。

    多年前亭亭玉立如花苞般的少女，同他那脾性最陰郁古怪的弟弟走在一起，在斜飄的大雨中，踮著腳尖替他撐了一把傘，只留下模糊不清的背影。

    沈軼走得飛快，她就在斜后一路小跑地追著，雨點(diǎn)打在傘上，飛濺出去，她的半邊肩膀都被雨淋濕了，靴子一腳接一腳地踩進(jìn)水洼里。

    他看到沈軼停了下來，一把奪過了傘，回頭說了句什么。蘇傾也停住了，怔在原地，不知所措地仰頭看著他。

    再然后，沈軼很不耐煩地伸手抓住了少女的肩膀，將她一把拎到了傘下，然后將傘向她傾斜去，似乎為避嫌，只用傘底勾著她的腦袋，將人一點(diǎn)點(diǎn)撈到了自己身旁，兩個(gè)人并著肩，慢慢地消失在他的視野里。

    那一天的蘇傾只露出了半邊笑靨，即便是在雨中只剩模糊不清的背影，都像是散發(fā)著無窮的生機(jī)。

    他在雨里，魔怔了似的跟，他覺得自己輸?shù)煤軓氐祝驗(yàn)樗龔膩怼膩頉]有這樣替他撐過傘，更沒有這樣笑過。

    鎖兒仍掛在他身上嘟囔，把他的魂叫回來：“鎖兒是想幫大少爺出氣，才把大夫人的冊子拿去墊桌角，鎖兒做錯(cuò)了嗎？”

    男人冷笑著揉她的臉：“你做得很對。”

    偏房里燈燭在纏抱中晃了晃，滅了。

    *

    薄墻外的樹梢兒上月亮極圓，院墻外面，似乎傳來了女子的清脆的笑聲。

    “怎么喝得這樣多。”步履踉踉蹌蹌，兩個(gè)人東倒西歪，噼里啪啦地撞到了墻根，那聲音甜脆的妓子，先是氣喘吁吁地笑了一陣，才開始抱怨，“這是哪里呀，燈籠這么暗，二爺怎么偏往這里走。”

    說著，用力吸了吸鼻子，忽地笑了：“誰的院子？院墻里頭的香草真好聞。”

    蘇傾的手正捧了一抔土，停在半空中，濕潤的砂土從她指縫中簌簌而下，仙客來的花瓣在月色下呈現(xiàn)出幽麗眩目的紫紅。

    起先沉默不語的那人終于開口，聲音如松風(fēng)穿堂，低沉凜冽：“那是我嫂嫂。”

    從他嘴里吐出來的這兩個(gè)字，纏綿似情人，冷情似敵人，是一團(tuán)纏緊的解不開的線，讓他冷不丁丟在地上。

    “嫂嫂？”

    半晌，那人輕輕地“嗯”了一聲，“對了，你等等，我有東西還給她。”

    話音未落，什么東西越過墻頭投擲過來，撞到了墻角的壇子上，發(fā)出了當(dāng)啷一聲巨響，又從草葉上墜下，在土地上滾了幾滾，最終躺在了泥濘的青苔上。

    女子“哎”了幾聲，急了：“二爺，那可是好東西！說扔就扔了，您賞給我也好啊。”

    那人置若罔聞，似乎丟下她遠(yuǎn)去了。

    蘇傾裙擺逶迤，直至聽不見任何聲音，才彎下腰去，將它拾了起來。

    一只金手釧，中間分兩股鏤空，其上雕了一只長尾的鸞鳥，鸞尾彎曲化作云霞，鸞頭銜一黯褐色的石紋飾珠，這樣跌過來，竟然絲毫沒有變形。

    蘇傾垂下眼，朝自己的手腕比了比。可惜她現(xiàn)在瘦得太多，釧子原有的尺度早已不合適了。

    第2章 歸去來（二）

    蘇傾的幼年生活極受爹娘偏愛，起先留在府上學(xué)女紅女學(xué)，十三歲時(shí)扮了男裝，第一個(gè)被家里送去與權(quán)貴少年們一起上學(xué)。

    走前爹爹叮嚀：“你既是喬裝改扮，遇事便要低調(diào)些，能不開口時(shí)盡量不要開口。”

    當(dāng)時(shí)受托照看她的人是沈祈，比他們這些小家伙要大幾級，不在一處上學(xué)。到了學(xué)堂里，沈祈將幾個(gè)重要的同窗一一介紹給她，被介紹的點(diǎn)頭微笑。他的指頭移到稍遠(yuǎn)的那個(gè)人時(shí)，停了一停，似乎沒想好怎樣開口，便放下手算了，虛拍一下她的肩膀：“傾妹，有事找他們，我走了。”

    他走以后，蘇傾悄悄扭過頭，目光穿越重重人影，去看那個(gè)沒被介紹到的十三四歲的少年。

    那時(shí)他正沒骨頭似的倚在桌角，臉色白得透明，眉飛入鬢，鼻梁高挺，瞳孔在陽光下是透明的淺褐色，頗有異族之相。

    有點(diǎn)像她們府上養(yǎng)的那只名貴的貓。

    這張英俊面孔鋒利至易折，竟讓她一下子想到了大人說過的“薄”，美人薄相的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