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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來給這些學生開眼。花玨憑著同學禮讓著他年紀小,大大方方地從頭轉到尾。這邊他繞著桌子走圈兒,那邊先生搖頭晃腦地踱步,給門生講畫中二十七處斷云的妙處,眼看著一老一少要撞到一起,老先生步子一收,發現了跟前還有個比桌子高不了多少的花玨,一時愛憐心起,興致勃勃地觀察起了這個小孩兒。花玨扒著桌角,無知無覺的,還盯著最后一卷遠山陣。幾處飛白、幾點濃墨,筆走龍蛇。看久了,薄紙上風起云涌,瞬息萬變,一抹隱墨緩緩游走。他有些愣神——書畫他見過不少,可會動的畫卻是頭一回見,他再三確認著,一時間驚訝得連老先生的問話都不聞。“掩瑜,你看出了什么?”掩瑜是先生為他定的字。花玨被同門暗地里戳了一回,醒過神來,脫口而出:“龍!”他手虛指著幾處斷云相銜的部分,有點期待地往先生處看。先生面色一沉,過來仔細端詳,可這處只有寥寥幾筆,甚至不算全局精彩之處,除去那令人嘆服的筆力,什么都沒有。老先生生平最忌弟子撒謊,咬定花玨為博眼球而說了假話,一時勃然大怒:“胡說八道!這么多書看到九重天上去了,指鹿為馬,哪里是個能成事的樣子!”花玨被這劈頭蓋臉的一通訓斥弄懵了,自己又瞅了一眼,不解道:“我說的是真的。”“胡說!”“真的有龍!”老人家被他氣得吹胡子瞪眼:“還頂嘴!”花玨梗直了脖子就是不肯松口,學生們唯恐自家老師氣出病,好言好語地把他拉回了家,趁機還往花奶奶那兒告了一狀。花玨氣得半死,覺得奶奶心向著外人,看奶奶還送糖餅給人家吃,心下更生難過。花玨回到屋里,憋著一腔憤懣刮土豆,不留神又被土豆劊子削了手。他干嚎了兩聲,見奶奶沒過來,就收了聲,垂頭喪氣回了書房。他一面心想為自己發聲,一面覺得奶奶不再疼愛他了。他瞅著自己汩汩冒血的手指,計上心頭,當即取了一大張草紙,以手作筆,寫起血書來為自己正名。紙上陳說他的滿心委屈,花玨越寫越氣,自己如有說謊則該有天罰,先生老眼昏花其罪當誅這種話都寫了出來。寫罷,他也覺得言辭太過,有一點不妥。可小孩兒耍起脾氣不由得他收不收得住,花玨留下一紙血書,打包了幾個脆柿作午飯,正式離家出走。過了李郎豆腐店,未見王姐院前花,花玨就被沖出來的花奶奶倒拎了回去,撲通一把丟在地上。花玨摔了個狗啃泥,以為奶奶果然舍不得孫兒就這么走了,還是疼愛自己的。計謀得逞,他正得意時,屁股蛋兒上就挨了奶奶狠狠一笤帚。這是實打實的疼,花玨沒挨過打,躲也不會躲,直被打得不吭氣兒,再拎起來看,他一張小臉上全是鼻涕眼淚花兒。花玨總算沒搓衣服,而是體驗了一把當年小伙伴的辛酸。花奶奶打完了還不解氣似的,揪著他耳朵讓他把血書燒了,還要讓他在院中跪一天,往后給先生賠罪。“你要走便走,養你這么大,咒老師死的孫子我不要,我換個孫兒養。”花玨頭一次見奶奶這么大動肝火,也知道自己這回鬧大發了。跪了一半,奶奶抓他回中堂吃飯,花玨淚流滿面,越哭越委屈,哭得聲音嘶啞:“不吃,難吃,我不愛吃糖餅子,隔壁家的狗都不吃這東西。”花奶奶還沒說話,這小孩兒一溜煙去了隔壁,真把大黃狗抱了過來,命令它:“你吃!我看你吃不吃。”大黃狗搖著尾巴嗅嗅,幾口就把糖餅吞沒了,花玨立刻又哭了,把黃狗趕走了。餓著肚子,跪罰還差一半。花玨老老實實跪到天黑,傍晚開始落雨,奶奶始終沒喚他進門。他扶著院門站起來,思緒渺渺地盯著院里一株金盞草,這株草在雨里飄擺,仿佛能探知他意愿似的。直到夜幕降臨,對門廢棄的王府突然打了燈,漸漸地能看見有一些人行走往來,搬運東西,看樣子將有新人入主。這場景靜而安穩,花玨在腦海中一點一點地描繪百鬼夜行的圖卷,心想鬼神和人一樣熱鬧么?直到一個人提燈走過,在花家院前停了停,往內看了一眼,隨即走了進來。花玨沒空計較那個人不打招呼就走進來的事,他抬起頭,只看見夜燈照著那人的傘面,有人畫了煙雨圖在上面,點墨江山,數處斷云照著他劈頭蓋臉地迎來,是和白天一樣的斷云圖,可上面會動的龍卻比白天看到的多了不是一處兩處——群龍游走!他甚至看得有些眼花。花玨瞪大眼睛,聽見對方溫和地說:“斷云卷其實是隱龍圖,有緣人才能瞧見圖中走龍,尋常人看不見的。白天的事我聽說了,你就是那位說畫中有龍的小先生嗎?”“你可比我厲害得多,這傘面是我自己畫的,至今也沒瞧出什么來。”傘下燈影昏黃,花玨眼中還帶著淚,聽了話,他才恍然去看那人的臉,那是個年輕男人,是他以一個稚童之眼所見過的最好看的人。花玨愣愣地說不出話來,白天受的委屈都拋去了九霄云外。那人拍拍他的頭,把傘留給他,轉身就走了。斷云圖?隱龍圖?那人的傘是他自己畫的么?隔天,消息才在這條街上散開:新城主入主東南舊王府,因夫人身體抱恙,選了這處清凈地,閉門謝客。花玨見到的這位是他們的賬房先生,姓桑。過后,他漸漸存了心思,沒事就蹲在門口,眼巴巴往對面望,希望能見著那人,跟他道謝。他如愿了幾回,城主府上下的人都知道了花家有個當女兒養的小子……暗戀他們的賬房先生。作為一個記吃不記打的熊孩子,他頭一次把話憋回去,耐心地等一個身影走過。城主府中的桑先生常穿白衫,不常出門,他便一直等著。要說十一歲,他開始認為自己與別人不太一樣,瞧得見別人眼神之外的東西,而有個人為此稱贊他,他很高興。也是那之后,花玨的命數與眼界慢慢打開,畫上會動的龍是他見到的第一樣怪事,隨后他又慢慢地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花妖、鬼魂之類的東西,逐漸便習慣了。他后來在書里找到了斷云圖的記載,原來這種畫只走特殊的技巧,是個人就能畫,隱在后面的龍方才是絕妙之筆,看不看得見全憑機緣巧合。他接著便自作多情地認為那位賬房先生與自己有緣,就像心上的圖卷,只有他一人能見,說不得,隨潑墨游走。后來這種感覺隨年歲漸長而逐漸淡泊,可也終成一朵爛在泥土中的桃花,帶著小時候滿心戀慕的蒼色。風雨中,花玨目送著白衣人走遠,靜靜想道:桑先生既然來了,城主已經知道了昨天的事么?那條受了重傷的龍……他還保得住嗎?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