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閱讀12
那人言罷又撫了撫身側一枝細竹:“不過大王您最喜歡的那具傀儡,它的脊骨倒有幾節是用這竹子造的。”季霆眉頭皺了一下,可轉眼間又已將一副尋常笑面替了上來:“仙師這話是什么意思?”沈仙師一身白袍無風自動,他長嘆一聲,道出一段志怪傳奇一般的往事。“十五年前,貧道與眾位同門師兄弟比試造傀儡的手藝,賭誰能造出天下頭號的神兵,”西天上懸著一輪春月,月光溶溶,覆到沈仙師面上卻顯出種幽深顏色來,“我取魚腸、純鉤、燕支最鋒利的一段給它鑄骨,伐湘水之竹為其作脊,融鮫人油膏作脂,灌朱砂巖漿作血,剝龍筋作脈,請最負盛名的畫匠來畫皮——那神兵名喚‘蔚鋒’,乃是我得意之作。他又嘆口氣,續道:“可惜貧道技藝不精,辜負祖師爺偃師先生的傳承。造傀儡的工序繁細紛沓,最后皮rou骨血都全了,只差一道煉心的工序,然而貧道替那‘蔚鋒’煉心時不知哪個關頭出了差錯,竟叫它通了人的七情六欲,釀成大患。”“既是要造神兵,便要勞其筋骨、傷其體膚,可它識得了七情中的怒,變得愈發陰狠暴虐,竟從試煉傀儡的天牢里逃了出來,且傷我同門無數。貧道追查多年,沒成想能在大王營中找著那失敗品。”怪不得,怪不得。他早該知道,那樣一張漂亮到尋不出一絲瑕疵與錯處的臉,絕不是人間的皮rou骨血天成的。就同湯問之書里記的那般,革、木、膠、漆,白堊、黑炭、丹砂、青臒,這些才是造出一具傀儡的東西。只不過他的邈光品級要再高些,用的是些稀罕材料罷了。季霆聽得渾身冰冷,可他仍穩住了面上神色,道:“仙師可是在說沈明丹?寡人同他相識相處好幾年,一年年地看著他長開來,若是人造的傀儡,怎么會有形貌上的變化?”“便是人造的傀儡,才要造得和人越發肖像。只要略施法術,令其如少年人一般有些身量、樣貌上的變化并不難。”那仙師沉吟半晌,又道:“不知是大王賜它姓沈,還是……”“邈光曾告訴我,他家父姓沈。”對面的術士聞言輕笑了一聲:“如此看來,傀儡是真不能通曉七情六欲。依貧道所料,它大約是通了人情后又接連出了其他差錯,錯把自己當成了人,又將貧道記成了它父親,從前在天牢里,它可是巴不得生吞活剝了我。”“如今仙師緝了那‘蔚鋒’,又當如何處置?”沈仙師拍拍沾到衣上的煙塵:“它現今通了人情,便是一為害天下的妖物。只是毀了如此神兵委實可惜,貧道打算融掉它那顆出了差錯的心,替一顆好心上去。只是這許多年里,它那顆心竟已扎了根了,實在棘手。只好先拿法術鎮著,免得那妖物又如當年一般大開殺戒。”沈仙師說著說著,又自嘲了句:“其實說來也好笑,貧道以竹給它造脊,本是想它行事如君子般端正,誰料到頭來竟親手造出一怪物。”季霆舉止、談吐、進退都很得宜,只見他面上神色極溫和,再問道:“為何傀儡通了人情,便成了妖物怪物?”“人心尚且相隔,非我族類,便愈發難測。異類有異心,天誅地滅也不為過。且那蔚鋒,本已有傷本門弟子的惡行在前。”桃下那木刻歌姬鼓琴好似已鼓到了跌宕處,一聲迭一聲,直如銀瓶乍破水漿迸。“寡人倒另有一提議,”季霆面上仍溫和,一片笑意,可道出的話里頭卻有十二分強硬,“不如,便留著那顆心罷。”“寡人邀仙師前來,本是為求賢。”“可如今看來,賢是不必求了,”季霆腰上長劍出鞘,一片竹葉飄零落地的工夫里便已抵上沈仙師喉嚨,“您怎知他是異類,又怎知他有異心?仙師將他關在天牢里,說是試煉,想是往死里折磨罷,他還得感恩戴德了不成?本王如今只‘求’您,還一個完完好好、不叫術法cao控的沈明丹回來。”高山在上,流水在下,天地間蛙聲蟲鳴驟止,桃下傀儡撫琴撫到跌宕處中的跌宕處,忽地斷了弦,錚地一下,裂繒一般——于是琴音也停了。唯有風聲里含著道殺機,吹落桃花竹葉。殺機來自劍氣,季霆的劍。誰料劍在咫尺了,那沈仙師仍是副飄逸散淡模樣,面無懼意不止,反搖起頭來:“原來貧道在那傀儡心里瞧見的是真的,起先我還以為那不過是它的一廂癡心妄想……奇哉奇哉,大王您說說看,人怎么會愛上一具死物?”他分毫不顧那已抵上脖頸的殺機,眼中一半是驚奇,一半是玩味。人間的情情愛愛早已不新鮮,可衛王與一傀儡間的情愛,倒是新鮮得緊。季霆劍上冷光寒氣濃密:“他不是死物。”“大王不過為那蔚鋒的形貌所迷罷了,倘若我把它造得獰厲如鬼,您哪里還會中意它?鐵鑄的骨、朱砂流成的血、畫出來的皮,哪里不是死物?”沈仙師眼里那層驚奇與玩味漸漸化作一片惋惜,“大王胸懷壯志,當意在天下,貧道勸您還是不要為鏡花水月所迷的好。”“寡人富有四海,絕域奇玩、錦繡黃金,鮮衣怒馬寶劍,要什么沒有,便是我想陷進那通鏡花水月里去也無妨,”季霆笑笑,笑里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模樣,“何況,他并不是鏡花水月。”他面上那層笑意里有十足的底氣,仿佛人與傀儡間的天溝地塹當真能輕易弭平一般。沈仙師望他的眼光漸漸透出層憐憫來:“您想當天子,又怎么能違背天道?同傀儡談情,天道不容。”“你我都知‘天子’不過噱頭而已,待本王當了天子,只需稍稍囑咐那太常卿兩句,什么天道地義還不是說改便改。”“且他不是什么蔚鋒,他有個正經的名叫明丹,表字邈光。”季霆的劍再進一分,一星血珠在劍尖處緩緩洇出——可那血珠,卻有股朱砂味。季霆嗅見這點朱砂味道,擰了擰眉,轉瞬便搖頭笑道:“寡人單刀匹馬來赴會,仙師您卻遣一替身過來,未免也太失禮。”“貧道此番赴約,是想勸大王及早回頭,莫叫妖物迷惑,”沈仙師知自己使傀儡來赴約之事已被識破,于是更不畏季霆劍鋒,只長嘆一氣,“大王生辰月宿直斗,命宮磨蝎,命中必逢一大劫。我本來無意過問世事,替吳王造傀儡,也不過是報他予我錢財尋那妖物之恩,天下歸誰,實在與我無干。只是不忍見英雄殞命,且是因情迷木偶這種荒唐緣由,因故特來相勸。”“寡人不信命理之說,先生好言相勸,心領了。”季霆已知眼前人并非真的沈仙師,不過是人隨手造的傀儡替身而已,當下便收劍回了鞘,不再做無謂功夫。劍歸鞘的剎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