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聲平靜，可那字字句句都是凄苦。她心思勉強鎮(zhèn)定下來，方才蕭尚醴昏迷，她才想起這是她最寵愛的幼子，只要他能醒來，怎么都好——他要做什么都隨他。

此時聽蕭尚醴道：“母親要孩兒放那人走，就是要孩兒的命。”她不由深深閉眼，無力嘆息道：“幼貍……我不管了，我再也管不了你了。”

蕭尚醴被一左一右兩個宮人扶起，太后待他靜臥才離去。田彌彌見她淚痕就知道這一步終究是無用，她邁步入內(nèi)，蕭尚醴淡淡道：“皇后來了。”

田彌彌恭謹?shù)溃骸氨菹禄杳缘眠@樣突然，臣妾豈敢不來侍疾。”蕭尚醴道：“能輕而易舉說服母后，還要多謝皇后。”田彌彌唯有忍氣含笑。

這一夜塵埃落定，蕭尚醴卻不敢去見樂逾。近在咫尺，仍飽受相思之苦。可即使飽受相思之苦，也要知道那人近在咫尺，才能得一點安慰。他心神疲憊，無心睡眠，召垂拱司兩位正使，蘇辭道：“屬下辦事不力，前番陛下垂詢之事現(xiàn)已查清，善忍大師是被宗師禁足，被迫在寺中面壁思過。”

金林禪寺內(nèi)，一個白衣的年輕僧人在雪中踉蹌前行，月光照得他身影單薄，他終于在宗師閉關(guān)的高塔前跪下，道：“請師父告訴我，我為寺里助陛下，哪里做錯了！”

如是三聲，寺內(nèi)弟子都聽見了，卻都不敢出聲，也不敢偷看。善忍跪在雪中，不再出聲，只握緊手里佛珠，嘴唇開合，念誦不止。

次日天明，勤政殿外階柱上都結(jié)了薄霜，宮人遠遠就看見人影過來，驚駭不已，那竟是全套皇后輦駕。宮人十八名跟隨，田彌彌走下車，遠近宮人全數(shù)跪倒，她一身皇后覲見國君的盛裝，大袖連裳，珠玉蔽膝，鈿釵具備。

劉寺見得皇后裝束，立即入內(nèi)通傳，蕭尚醴坐在桌案后，道：“皇后，你想干什么？”田彌彌笑道：“臣妾盛裝，自然是為諫天子。”她對著蕭尚醴行叩首大禮，蕭尚醴道：“寡人告誡過你，不要為結(jié)義兄長忘記自己的身份。”

田彌彌道：“臣妾不為自己的結(jié)義兄長，而為陛下進諫。蓬萊島主對陛下有救命之恩，陛下以陰謀擒獲他，將他囚在宮中視作禁臠，就是不義。臣妾與陛下因義而定盟，今日陛下行不義之事，臣妾與陛下既是夫妻，又是君臣，即使與他素不相識，臣妾也必然會向陛下進諫。”

蕭尚醴道：“寡人有什么不義，寡人與他之間的事，你本來就不懂。與越國和談事畢，寡人會封他爵位，酬謝他以前為寡人立下的功勞，不義在何處？”

田彌彌跪在殿中，卻抬頭道：“臣妾不懂陛下與他之間的事，但陛下就不能為他設(shè)想？一個爵位，陛下想困住他三年、五年、十年，還是至死方休？拔舌廷杖之刑，如何堵得住悠悠眾口？陛下想讓他被困在宮中，還要被天下人恥笑他被廢武功淪為男寵又因?qū)櫟镁簦俊?/br>
她眼中本就黑白分明，此刻與蕭尚醴相對，自成婚以來初次分毫不讓。做到這一步，將過往三年謹慎隱忍毀于一旦，又哪里會是僅僅為樂逾？她此時為的，更是她的母親。她只恨不能在母親被迫入?yún)菍m時披肝膽為她仗義執(zhí)言，又怎能在此時退縮！

田彌彌口中所說的每一件事蕭尚醴都思量過，明知這樣做會使那人備受折磨，可他不在自己身邊三年，一千余個日夜，自己何嘗不是飽受折磨？

蕭尚醴以為他所作所為是顧自己就顧不了樂逾，但又豈知到頭來他誰都顧不得——真正使那個人近在咫尺，才知道他若受苦自己就感同身受，因他痛苦自己也痛苦不堪。可即使再痛，也不愿放走那人。知她所言非虛，就更恨她大膽直言。

他胸中如煎如沸，田彌彌從他面上看不出他心思，也不出言，殿內(nèi)一時沉寂無聲。良久，蕭尚醴竟然輕輕發(fā)笑，他俯下身猛地攥住田彌彌手臂，道：“你與你的聶jiejie朝夕相見，她情愿為你留在宮中，你知道什么？”

田彌彌吃痛卻不敢掙扎，她從未見過蕭尚醴如此，心底發(fā)寒。蕭尚醴道：“皇后可知道，為何寡人許你留她在身旁？又可知她現(xiàn)在身在何處？”

他容貌依舊冶麗，可雙眸含恨，久視之下極其可怖，放開田彌彌，神色更冷，道：“皇后本無軟肋，若不讓你有一個心愛之人，寡人能從你身上奪走什么？”

他竟以聶飛鸞脅迫她！重情義之人就以情義逼她就范。田彌彌跪倒在地，雙目望著面前，只看見殿外雪光照入。

那雪與郊外一樣，金林禪寺內(nèi)，善忍獨自跪在雪中雙掌合十，掌間垂下一串念珠。他傷勢初愈，已經(jīng)跪得面色青白，如果不是嘴唇顫動不止，還在誦經(jīng)，真像是被凍僵了。

塔中這才走出一個清癯枯瘦的僧人，善忍眼中閃過企望，看見那僧人袈裟灰白破舊，又收回目光，啞聲道：“師叔……”

那僧人臉上不動，卻低垂眼睛，顯露出悲憫，道：“你還不知道你錯在哪里嗎？”善忍一怔，叩首道：“師叔，弟子真的不知，自己錯在哪里？蓬萊島主確實走火入魔……弟子難道不該降魔——”

那僧人道：“我只怕入魔的不只是蓬萊島主，更是蕭陛下與你。他入了執(zhí)念的魔，你入了宣揚佛法的魔。你們已經(jīng)入魔，卻還不自知。”

善忍從未這樣想過，他心中天人交戰(zhàn)，道：“但……若不是我相助陛下，我佛教如何能成陛下欽準(zhǔn)的大楚國教？三年前佛門弟子出外是個什么景況，而如今，京中誰敢再不敬穿僧衣之人？大楚增佛寺近百座，僧侶數(shù)千人，弟子生來就是要弘揚佛法……師父對弟子說過，這是弟子的宿命。”

那僧人望著他，忍痛道：“師父圓寂之前，說，‘佛門興亡，或許在此子’，所以你年紀(jì)雖小，師兄卻收你為首徒。我與師兄都對你寄予厚望，可能正是這厚望害了你。那位蕭陛下心思深沉，一言能令佛教成為南楚國教，一言就能令這國教直入地獄！要想奪走什么，總要先讓人有什么是可以奪走的。師兄本來無欲無求，他定佛教為國教，是為了用天下佛門弟子要挾師兄，佛門弟子越多，師兄就越要被他脅迫……”

他轉(zhuǎn)身向高塔望去，又一嘆垂首，道：“師父當(dāng)年說‘佛門興亡’，修行三十年，我們還是不能免俗，只想到興，而不去想興后的亡。師兄閉關(guān)多年，我也四處游歷，沒有多留心時事，事到如今，大錯已經(jīng)鑄成。……只怕佛門興在你，亡也在你，但這興亡之罪，卻絕不在你，要怪只怪師兄與我。”

那僧人說完就舉步向塔中走去，善忍僵在雪地之中，意欲取之，必先予之，蕭尚醴給了他想要的，弘揚佛法，原來只為將天下佛門弟子劫持為人質(zhì)，以此脅迫宗師！他卻被弘揚佛法蒙蔽了心與眼，不愿看出那位陛下的用意，致使如今大錯鑄成，南楚佛門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