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家人（上）

    17年前，在中國南方一座普通小城的婦產科里，在兩聲幾乎同時響起的嬰兒啼哭聲中，一異卵雙胞胎男孩的人生就此開始了。

    夏爸爸的祖輩打拼得早，家里積累下了一些家業，家庭條件在本地來相對說相對不錯。但是好勝心強的爸爸不愿意接手家族事業，選擇和幾個幼年時期的好友南下經商，立誓要闖出自己的事業，一切都剛剛起步。

    而夏江和秋渚的外公是小縣城里的老師，mama算是出生在了半個書香門第，因為是家里最小的女兒，家里都不希望她嫁得太遠。畢業后她也確實沒有走得太遠，留在了一家本地小報社工作，工作不閑也不忙，日子平靜如水。

    一次令所有人都意外的相遇，讓兩個年輕人就這樣認識了，私下里往來，然后陷入熱戀。

    兩個人都覺得還不是讓家里知道的時候，所以暫時選擇了隱瞞，都想等時機更成熟的時候再去攤牌。但紙里畢竟包不住火，戀愛剛滿一年的時候，媽爸的地下戀情終于因為意外曝光在家人的視線之中。

    和預料中的一樣，爺爺奶奶嫌mama一家太窮，村里人，而外公外婆又嫌爸爸一家太市儈，連一份穩定工作都沒有，生活也不夠穩定?？傊畠杉业膽B度都是堅決不同意他們結合的。

    尤其是外婆家，苦口婆心的勸也勸過了，好話壞話都說盡，但還是一點用都沒有，mama怎么也不答應分手，沒有辦法的時候都快把斷絕關系的狠招搬出來了。為了讓mama死心，個性溫和的舅舅還當過一次黑臉，把什么狠毒、難聽的話都罵了出來，mama卻還是一步都不肯退讓，堅持自己的選擇，一家人的關系僵在那里。

    鬧得最兇的時候外公還在寒天臘月里把mama攔在家門外，除非她答應和爸爸不再往來，否則絕不讓mama踏進家門。

    但是一切阻撓都阻擋不了兩個熱戀中的年輕人的心，對于兩人來說，施加的阻撓反而還會讓他們的感情愈加的堅定。

    mama最后還是偷偷從家里拿了戶口本，跟那時還一窮二白的的爸爸到民政局偷偷辦登記了，這也就算是結婚了。

    偷結的婚，新婚宴不敢辦，也沒錢辦。

    mama結婚的時候才是個剛參加工作的大姑娘，和幾個親戚、好友在一起吃個飯就算是辦了酒席了，連婚紗照都沒機會拍一張。

    感到過委屈嗎？這個問題爸爸憋了十幾年也還是沒能問出口，mama不說，他心里也是知道的。

    意外總是接踵而至，兩人才結婚沒多久，辛苦工作的爸爸在南海的生意被合伙人騙走了好幾萬本錢，生活好不容易才剛有點起色，一切又被打回原點。

    爸媽都因為這件事消沉了好一陣子，但是不敢就此倒下，因為半個多月后mama有了懷孕的消息，兩個人一時之間竟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難過。

    子女無論什么時候都是父母最大的動力，為人父為人母之后總是把自己磨煉得刀槍不入，無所畏懼，心甘情愿地替兒女一口一口吞噬掉所有的苦難，而無怨無悔。

    爸爸處理好了生意上的事之后回來了，并在家附近找了兩份零工，每天天沒亮的時候就騎車出門，晚上八九點才拖著疲憊的身子踩著月光回家。

    mama也不敢耽誤，白天上班，晚上在家給人織毛衣、織圍巾賺一點手工錢，臨近預產期的時候肚子已經圓滾滾的了，這才舍得請產假去醫院待產。

    爸爸白天在工地上什么臟活累活都搶著干，鋁制飯盒里咸菜就幾個饅頭就是一頓飯，下班回到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熬好一鍋mama最愛喝的小雞燉蘑菇，騎著自行車給醫院里的mama送去。

    爸爸在后來的日子里無意中對兩兄弟提起過這些往事，在那個打個雞蛋在馬路邊上都能煎熟的盛夏，卻連一根綠豆冰棍都舍不得買，那點生活費真真是從牙縫里省出來的。

    直到幾個月后降下一對可愛的雙胞胎男孩，重男輕女的爺爺奶奶和mama的關系才有所緩和，那一年春節一家人才終于在一起過了一個完整的年。

    家里雖然窮，但是兩個足月的雙胞胎男孩卻生得健健康康，rou呼呼的小圓臉就像拿糯米面團捏成的，兩雙大眼睛一點都不怕人，抱在懷里的時候忽閃忽閃打量著周圍的大人。無論誰看了都忍不住說上一句：哎呀，太好看，兄弟倆以后長大了一定都會有出息。

    哈哈哈，兩個六斤的仔，阿海啊，你要好好對我們家阿梅啊。

    外公外婆提來一袋奶粉，抱著一對外孫在堂屋里轉來轉去，笑瞇瞇的看著懷里的兩個粉嘟嘟的小家伙時常常這么念叨。爸爸聽了也只是咧開嘴笑笑，嘴里不忘回一兩句，那肯定，那肯定。

    在那樣的年月里，什么樣的艱難險阻都咬牙挺過來了，終于熬到了期盼了無數次的新生活的時候，爸媽的感情卻出現了裂痕。

    這人和人之間的感情永遠是此一時，而彼一時，三言兩語說不清清楚的，緣分只負責把你們推到一起，決定去留的還是兩人的如何去維護。

    夏家。

    等秋渚睡醒起來的時候，夏江早已經不見了蹤影，另外半邊床上早已空空如也。

    八九點鐘的太陽雖然才剛升起，但是陽光已經開始由溫馴變得毒辣起來，秋渚身上已經能感覺到熱意，出汗后黏糊糊的感覺讓他有些煩躁，居然從現在起就開始盼望初秋的來臨，九月之前果然還是要靠空調續命啊，這樣想著，秋渚不情不愿的下床找遙控打開電風扇，涼風迎面一吹，頓時舒服多了。

    mama現在在省城里上班，得等到休息日才有機會回家，有機會也只是理論上，如果有事要做，就難說了。

    哥，你醒啦，我下了點面條，等會兒吃完了我們一起去超市逛逛吧，毛毛的狗糧也快沒了，超市不遠，很近的，不然等到了下午的時候，熱得你根本不想出門。

    夏江對秋渚說話的時候從廚房里伸出一個腦袋，秋渚第一次看到圍著圍裙的夏江，一米七幾健壯的高個圍著一條Q萌的哆啦A夢圍裙，這反差讓他有點想笑但還是努力忍住了。而夏江似乎一點都沒發現剛才在哥哥的腦子里閃現過什么樣滑稽念頭。

    無時無刻不圍繞在他身邊的毛毛此時看起來依舊像在傻樂，在他身邊繞來繞去，看到秋渚醒了立刻掉頭跑過來拿熱乎乎的大舌頭上去招呼他，弄得秋渚避之不及，才一會兒工夫被狗糊了一臉的口水。

    臭狗，快回來！聽到命令耳朵立刻耷拉下來，歪著頭想了幾秒，夏江懲罰似的輕輕拍了一下它的腦袋，它立刻像受了偌大的委屈似得，嘰里咕嚕的哼哼了幾聲，趴了下來。

    這臭狗最近掉毛掉得厲害，我這幾天被蹭了一身的狗毛，看到它別讓它湊你太近了。

    秋渚揉了揉桌子下的它，得到撫慰后它眼睛一下就又亮起來，裂開嘴躺出粉紅色的舌頭，像極了在笑。

    夏江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轉回廚房把手洗干凈，把兩碗面端到桌上，倒了一把佐料。

    夏江和秋渚趁著上午還算涼爽出門了，早上這個時候還不算太熱，夏江帶秋渚在小區附近熟悉了一下環境。

    M市的清溪巷分為東巷和西巷，夏家一家原本住在東巷，后來東巷大整修以后，就又隨著父母一起搬去了西巷。從西巷的巷子口出來左拐就是酥餅店，再往前走一小段路就是一家正宗早餐店，天還沒亮的時候就傳來炸油條的香味。

    放學后，兩兄弟用省下來的零花錢買綠豆冰棍、糖人或者酸梅湯都行，巷子尾是王阿婆擺了十幾年的豆花攤，從深深的瓦缸里舀起一碗雪白嫩滑的豆腐，豆腐嫩得一碰就碎，再淋上一勺深褐色的糖漿，夏江能連喝兩大碗。如果把這條巷子里的小吃都吃上一輪，連晚飯都省了。

    忘了具體是哪一年了，清溪西巷也開始修葺老房子，每天敲敲打打，塵土飛揚。很快豆花店也加入其中修葺隊伍中，修好之后搖身一變成為一家火鍋店，濃重的火鍋油味隔著十幾米就能聞到。大概是出于對豆花的懷念，高中以后夏江和狐朋狗友們一次也沒進去光顧過。

    夏江從幾個小孩子圍成的包圍圈中擠出來，手里拿著兩個剛出爐的梅菜扣rou燒餅，拿在手里還能感受到微微燙手的余溫，就顧不及等放涼就張嘴咬上一口，金黃脆殼輕輕咬上一口就咔擦碎了，微微燙嘴的餡料香而不膩，每一粒梅菜都裹著濃香的豬油。

    哥，你要不要也來一個。

    你啊你。秋渚接過夏江遞來的梅菜扣rou燒餅，也來嘗嘗。

    看著夏江吃得一臉滿足樣，秋渚忍不住在心里偷笑。

    兄弟倆要去的超市就在幾路外公交站旁。

    秋渚推著購物車跟在夏江屁股后面，車里堆滿了各種日用品和吃的，里面還有幾件文具，畢竟還有兩三天就要開學了，接下來的一年就是從小到大被老師們念叨了無數次的最重要、也是最忙碌的高三了，地獄生活馬上就要開始，也是時候準備一下了。

    顯然夏江可沒想那么多，走到寵物用品區，站在一大排狗糧前面挑挑選選，最后左右手各拿一件，猶豫了好一會兒還是拿不定主意，狗糧里究竟有沒有對付掉毛的成分？臭狗再這么掉下去可就要禿了

    前幾天忙得暈頭轉向，秋渚眼下難得有那么半刻清閑，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用想去想，開學前剩下的最后時光只想這樣優哉游哉，好好的放空自己，這樣才好積蓄足夠的能量應付接下來的日子。他不貪心，也不會偷懶，但在不必要的情況下只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秋渚雙手搭在購物車上，漫無目的掃視著超市里人來人往，在這里人人都說著熟悉的家鄉話，熟悉的氛圍，熟悉的場景，好像中間那漫長的幾年自己根本就不曾離開過，一直都在這里，過著眼前這樣閑適的生活。那些不愿意回首的往事，只是記憶中幾道灰色的裂痕。

    曾經還以為注定漂泊無依的自己永遠都不會再回到這里來了，而此刻他就站在熟悉的家人身邊，回到這熟悉的家鄉，這種簡單又令人莫名心安的感覺讓他有些感慨。

    夏江！

    一個熟悉的女聲傳來，夏江和秋渚同時往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一個扎著雙馬尾穿著背帶短褲的姑娘站在過道中央，瞪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笑嘻嘻的看著兄弟倆，她中等偏瘦的身材，乍一看你也許會錯過，但是仔細看就會發現其實很是個耐看的美人胚子。

    金紓，這么巧，你也來逛超市，本來還想晚上約你出來喝點東西的，這下都幫我省了。夏江把兩大包狗糧都扔進購物車里，把購物車從秋渚手里接過來，慢慢向前推邊走邊說。

    你還敢說，你這豬頭，我昨天才知道秋渚回來了！金紓嘟著嘴，狠狠地地白了夏江一眼，而轉頭去看秋渚的時候瞬間變成笑臉盈盈，細聲細語：秋渚，歡迎回來?。≡趺礃?，一切都還習慣嗎？

    還行吧，慢慢的就習慣了，畢竟是長大的地方，打小就熟悉。

    雖然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但是這么長時間沒見面，突然碰面秋渚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對金紓說些什么好，只等著她拋出話題，有一句就接一句。

    你最近在干嗎，不用補課的這個8月也沒怎么看見你。夏江打斷了他倆的對話，順手又把兩樣吃的放進購物車里。

    大哥，還有兩天就是正式的高三學生了，我哪能像你那么清閑啊，這個暑假每天一大早的就出來遛狗，我媽幫我報了兩個加強班讓我提前進入狀態，昨天才剛上完最后一天課，累死我得了，今天才有空出來稍微喘口氣。

    這不是還沒開學嘛，等開學了再cao心吧，我還等著開學了和大征他們多踢幾場球呢。

    一天就知道玩，不和你說了。金紓頓了一下，轉頭看向另一邊的秋渚，對了，秋渚，在美國過的怎么樣，英語難說嗎？

    還行吧，在學校的時候用英語比較多，華人區有很多人不怎么英語，其實生活中說得也不算多。

    真羨慕你，高考英語是不用擔心了?？斓街形顼垥r間了我也該回去了，有什么需要的隨時來找我，你們慢慢逛，有空再一起出來玩。

    行，那回頭再聊，我們也快去回去了。

    金紓往前走了幾步，估計著這兩人大概已經走遠了，才又回過頭來張望。

    超市外的公交站。

    結完賬，夏江和秋渚一人一邊手拎著一個大號購物袋，從商場走出來，準備在公交車站等車。

    對了，我忽然想起來，我還有點東西還沒買。秋渚突然想起些什么。

    什么東西？

    我還沒有長袖衣服，天氣預報說過幾天可能要降溫，難得出來一趟，不如一塊買了算了，開學后估計也沒怎么有時間。

    說的也對，那也行，剛好隔壁的步行街就有幾家男裝，前段時間才陪老媽在這邊逛過的。馬上就要熱起來了，不如等下我們買完東西直接打車回去算了。夏江提議，早點趕回去，中午人走在外面能活活熱死個人。

    秋渚嗯了一聲表示同意。

    秋渚和夏江在步行街的男裝店看了看，隨便拿了幾件長袖衣服和毛背心，能應付降溫就行，還有需要的以后再說。

    等一切都處理好之后，兩人從步行街出來，回到川流不息的大馬路邊上，夏江把其中一只手的購物袋交給秋渚，自己跑到路邊攔車，臨近中午時分人流變大還不怎么好攔車，好不容易等來了幾輛都已經有客了。

    秋渚手里提著兩大袋東西，又逛了一上午，太陽馬上要爬到天空中央，額頭已經被汗水打濕，饑餓加上疲憊讓他感覺有些乏力，腦袋空空，漫無目的望向馬路對面，只希望夏江能快點攔到車，早點回家休息。

    不知怎么的，看到街對面一個人影說不上原因就是感覺眼熟，秋渚定睛一看，看到那個熟悉的人影挽著一個男人的手進了一家咖啡店，他努力認清那個人影是誰后連自己都嚇了一跳，連忙跑去拉了拉夏江的袖子。

    干嘛？在招手攔車的夏江回過神來，順著向秋渚視線指著的方向看過去，看清楚以后連他也大吃了一驚，不由得喊了出來：老媽！

    我還以為是我看走眼了，看來真的是她。秋渚說。

    剛才跟她一起進去的那男的是誰？

    連你也不認識？

    夏江在大腦里快速搜索了一遍，搖了搖頭，發現還是查無此人。

    毒辣的日頭爬到中天，熾熱的陽光曬得人腦殼發脹，此時一朵巨大的白云飄過頭頂，投下片刻的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