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零、狡猾
一一零、狡猾
盛之旭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發現電話在響。他還以為是哪個怨種朋友叫他去打球,正想按掉再回去繼續睡。 好不容易熬過了期末,他一個學渣好不容易吭哧吭哧啃了半個月的書,前兩天才放假回家,立刻就過上了玩到半夜睡到中午的生活。 房間拉了窗簾,天色不辨,恰到好處的昏暗勸誘著他闔上眼皮。帶了薄繭的大手骨節清晰,長臂輕輕一撈就夠到了床邊的手機。他瞇縫著眼睛去按紅色的掛斷鍵,手都按了上去,才看清來電顯示的名字。 他一個傻狗打挺跳起來,慌忙調轉手指劃的方向,點向了接通。 喂? 可能是信號不好,那邊的女聲有些沙啞。你回家了嗎? 回了回了!前天就回了!他幾乎吐起舌頭來,發出嚇嚇喘氣的聲音。 可是她似乎并沒有他那樣開心。今天你有事嗎?我能不能來車站接我? 盛之旭捕捉情緒的能力意外的很強,在興高采烈前聽出來不妥:當然能!呃你怎么了? 那邊回答他的卻只有不規律的呼吸,氣流依舊通過電話拂過盛之旭的耳廓,但這次他卻感覺不到快樂。 回來再說吧。易晚掛斷了電話。 按照易晚發給他的時間,盛之旭提前一點來到了車站。他安靜地在一根電線桿下面望著出站口,圓圓鈍鈍的下垂眼如黑瑪瑙一般潤亮。 他其實沒想到易晚這么快就會打電話給他。按她以前那寡恩忍情的樣子,應該又是杳無音信大半個月,然后他忍不住先去找她,她才含糊兩句模棱兩可地應下來。 這次她居然主動找他,盛之旭高興之余,卻難免有些擔心。 看到熟悉的纖瘦身影從站臺出來時,他立刻站直了往那邊走,正抬起手來打算喚她,卻發現易晚神色有些不對。 一張雪白小臉上掩不住的驚惶,眼睛四下亂瞟,不像是找人,更像是躲藏。腳步飛快,好像有人在后面追她。 她走得太急,被石板路面的縫隙絆了一下,眼看著就要往前摔,盛之旭幾個大步跨上去把人給抱住了。 易晚一頭撲在他身上,手抓住了他的上臂。這場景似乎有點熟悉,盛之旭想。就跟許多年前,他在高中幽暗的夜間cao場邊上接住她,是一樣的。 但似乎也有些不同的。 他喜歡的少女沒有立刻就跑掉,而是待在他懷中,把臉埋進了他衣服里。 盛之旭沒有為她的親近而狂喜。 因為她在抖。 他們就站在人來人往的車站出口,如同一對久別重逢的癡纏情侶,不顧場合也要緊緊相擁。只有當事人知道,他們的關系并沒有如此簡單。 少年立刻就抬起頭周圍觀察了一圈,手掌撫上易晚的后背,微微彎下腰在她耳邊低喃: 沒事了沒事了,不怕,我在這里呢 易晚把他抓得更緊,指甲掐到他rou里面,盛之旭眉頭都不動一下,只是輕輕拍著她,嘴唇印在她的額頭。 做完這些他又抬眼望了望人群,并沒發現有什么異常之處。 那她是怎么了? 好不容易她才放松一點,僵硬的脊柱萎頓下去,側頭蹭了蹭他。盛之旭終于可以找到她的眼睛,溫聲問她碰見什么了。 易晚閉了閉眼,還是決定誠實。 我好像看見我小舅了。 盛之旭瞪大眼,下意識就把她摟緊,然后才聽見她說,是在G市,而且她也不是很確定。 他頓了頓,干脆掏出手機叫了輛車,準備先送她回家,易晚搖搖頭說想先去看看mama,盛之旭又把地點改成醫院。 Z市沒有下雨,幾朵無憂無慮的白云懶散地飄在天邊,午后的日光燦爛明亮,易晚此刻卻覺得刺眼。 在車上她斷斷續續地把兩個小時前在路上的事情說了。她坐著地鐵一路到了輕軌車站都沒法冷靜下來,只能一直告訴自己,輕軌實名制購票,王思東絕不可能進站乘車,這才勉強撐過車程。 但她總是覺得有一道毛毛的視線一直盯著自己,她變成一只驚弓之鳥,一點風吹早動就寒毛倒豎,仿佛渾身淋滿冰涼汽油,只要一點火星就會爆炸。 直到她撲進盛之旭的懷里,才有人給她的肺臟打開一道窗。她先前的呼吸好像都是假動作,氧氣是虛的,胸腔是悶的,身體是死的。但挨上他的那一瞬間,好像終于有活力從他的皮膚里滲透過來,她才終于解了千斤的負荷,不用緊閉雙唇,變回能說話能哭泣的女孩子。 易晚第一次沒了那種拒人千里之外的疏離感,第一次承認原來有人陪伴,真的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盛之旭不知道她在想這些,只是問她到底確不確定那人的長相,又去檢查她的衣服書包,最后他說:我覺得還是要跟警察說一聲。 萬一是真的呢?王思東只是礙于青天白日和車水馬龍,不敢當街出手傷她,那下次呢? 易晚當時真的嚇壞了,本來就看不清楚,現在也想不起那人的臉到底什么樣。但她還是聽了盛之旭的,用自己的電話報了警。 掛了電話,車也到醫院了。有時候易晚會想這些掙扎好像一點用處也無,她已經很累了,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到什么時候。 盛之旭打開車門先邁了出去,手擋在車門的檐上怕她撞了頭,另一只手來牽她,見她還沒反應,猶豫一秒還是喚她:晚晚。 她回過神來,把手交到他手心里,任他拉著自己走在陽光下。 mama已經轉回了呼吸科病房。還是那個熟悉的病區熟悉的床位,推開病房門前,盛之旭停下腳步,易晚卻握緊了他。 他們一起走到病床前,端詳著熟睡的mama。 幾個月前受過的傷,從外表上已經看不出來了。但易晚知道,每次跟她打電話時,mama的口齒已經不利索了,一句話要努力一陣子才能說完。而此時床邊也依然放著助步器,說明她走動的時候還是有困難。 易晚沒有哭,只是輕聲跟盛之旭說想在這里待一會兒。盛之旭點頭,搬了條板凳過來,兩人坐在一起,聽著心電監護儀平穩的電子音。 mama似乎是睡夢里感覺到什么,很快就醒了過來。阿晚? 易晚心酸,卻力圖笑得自然:媽,我放假了。 mama一喜,嘴上還是先數落她:哎喲你,你都不先打個,打個電話給我。說完又去覷盛之旭,一臉明知故問的茫然:這個,這個又是誰喏 少年直接站起來給她鞠了個躬。易晚有些不好意思:唉,他上次也來過的,是我高中同學 阿姨您好,我叫盛之旭。語畢,附贈一個招牌閃亮笑容。mama低聲笑起來,但很快就開始咳嗽。易晚上去給她拍背,mama只是搖頭,干枯皸裂的手握住她,扎得易晚心里疼。 你們關系,關系好好吧?阿晚你有沒有給人家阿旭添麻煩啦? 盛之旭連忙擺手說:沒有沒有!是我給她添麻煩易晚搖頭,把mama肩膀摟緊:媽你講什么呢,我是那種麻煩人嗎? mama像是怕她念,把頭一偏,自己先嗬嗬樂出聲。但她很快又嘆起氣來。我知道,阿晚你是好的,阿旭也是,是好的麻煩人的,是我 頓時所有人的嗓子都被掐住了。 盛之旭有點著急,但又找不出什么機靈話,正憋得要出汗,mama對他招了招手,松開易晚,艱難地抬高手臂,但也只能夠著少年的肘彎。 阿姨知道你是個善人,咳咳不顧易晚又使眼色又阻止,mama攥緊盛之旭的衣袖,仿佛那是一把航行纜繩,直把他扯得往下彎了彎腰。勞煩你多照看著阿晚,阿姨先同你說謝謝了咳咳咳! 易晚拉也拉不住,只能蓄著眼淚喊:媽你這樣很丟架啊 倒是盛之旭十分嚴肅,半蹲下去看著病弱女人的眼睛,認真道:這不叫勞煩,阿姨,我應該的。 看著mama一臉如愿以償的欣慰,易晚知道她誤解了他們的關系,盛之旭應該也知道。但兩人當然不會此時拆穿一個母親的寄托,她一生過得艱難,沒必要再讓她雪上加霜。 或許看著mama又躺下休息了,易晚垂眼望著她和盛之旭交握的手,麥色疊上玉色,溫暖包裹冰涼。 或許,她之所以帶他過來,潛意識里就是希望有剛才那一幕吧。 我真是狡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