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
鏡子
1 飛機的滑輪觸到跑道時,柏禾的心也跟著落地了。 機艙內。旅客們,或者說歸客們,他們聽從播報聲的指令,屁股從深陷的軟墊上移離,伸個懶洋洋的腰后往艙門走。柏禾跟在一個老人后面,慢悠悠地下了機,身后的人在她腳落地的瞬間,一哄而上。所有人都急著往前走,沒有人停留。她張望了一眼站牌,再轉頭,發覺自己跟丟了那個老人,最后融入人群的大流,往出口出走。 望遠市落后的模樣早已大變。四通八達的鐵路網,連接著五湖四海的人。偌大的飛機場停著數架飛機,它們可以送你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只要燃料充足,天氣再賞個好臉,平安起落都不成問題。最怕的是,遇上一個壞到透頂的天氣。 起飛的轟鳴在耳邊響起,她的思緒不由地飄向空中,回憶起,七年前這里的樣子。 2 玫苒要結婚了。她坐在候機區,等著那架載她走的飛機。 3 該死,柏禾心里默罵。她只帶了個小包,卻要和這群提著厚重行李箱的人一起排長隊拿行李。大的,小的,20寸的,26寸的,那些人像是做足了久居的打算,把該帶來的都帶來了。她絕不這么想,并且打心里知道望遠不是個久留的城,尤其是對她這樣的人來說。 包來了。行李也來了。白色的小包夾在放置得左右不齊的黑色皮箱中間,像流水線上完成加工的奧利奧,傳送到她面前。 這次,她選擇跟一個女人走。一個抱著孩子的女人。懷中的孩子趴在mama肩上一直盯著柏禾看,她就排在那個女人的身后,理所當然地跟著走。 您好,女士。請出示一下證件。 女人抱著孩子,手忙腳亂地找她的通牒。東西像飛了一樣,不見蹤影。她艱難地用右手去夠左側的皮包,孩子在她左手上坐著,這就是她此刻面臨的最遠距離夠不到皮包,就找不到通行證。 柏禾站在身后,她看不下去了。 我幫您吧。 謝謝。 孩子就這樣從母親的胳膊上坐到了一個陌生人的胳膊上,水靈靈的眼睛盯著柏禾看了一眼后,便緊緊跟著mama。 柏禾突然想起,頭也不回離開mama的自己。那一刻,她的mama或許也用這樣的目光注視過她。 4 真不巧,玫苒嘀咕著卻又揚起了嘴角。接她的飛機延遲了,可婚禮不會因此延期,她愛的男孩會一直等著她。 她想要這場婚禮很久了。 一個小時。延機一個小時。她或許該去干點什么,坐在這里干等真的無聊。不停地有人談起婚姻、講到孕婦、說起孩子。她對這一切是充滿期待的,但機場那些人拿這些事當談資。婚姻在他們口中是場交易,孕婦對他們來說是個可以不斷擴展的話題,至于孩子,他們更關心年邁后他們的子女。 玫苒不喜歡這些,于是走出了機場。 5 過了繁瑣的關口后,女人抱回了孩子,主動和柏禾攀談起來。 您是剛來這兒? 我以前住這兒。 有人接嗎? 柏禾被問怔了,這座城里在乎她的人和她在乎的人也許已經死光了,那她回來是為了什么?確認嗎? 她緩緩答,沒有。 女人停步,環顧四周,看上去有些失落。趴在肩上的孩子朝柏禾伸出小手,她跟著停了下來。 也沒有人來接您嗎?柏禾問。 現在看是不會有了。女人苦笑,又很快收起她置在遠處的目光,對柏禾說,我請您喝杯什么吧?謝謝您剛才幫我。 柏禾沒有拒絕。舊的人和事死光后,她應該抓住新的。 她們一起出了機場。 6 機場附近沒什么好去處,左右餐館最多,快餐的包裝紙塞滿了垃圾桶,喝光的可樂瓶被撿到蛇皮袋里,來回的腳步是匆忙的、暫時的。不過這一切在玫苒心里都是一樣的,她的心是雀躍的,去哪兒打發時間都無所謂,總歸她一會兒就要走了。 是的。她一會就要走了。不過她還會回來,和她的丈夫一起,再回到這個小城,這種意義是不一樣的。她期待極了,臉上逐漸掛上別離之地罕見的欣喜。 玫苒沿著機場外圍的店鋪轉了一個又一個,星巴克里擠滿了人,她可不想去湊熱鬧,最后決定就沿著直通機場的76號大道走走。 來的人,去的人,必定要經過這條路。這條路上她能看到很多人,像是一個檢閱官一樣,玫苒的步子時快時慢,目光掃過迎面來的人后又撲向另一個人的背影,在這樣的轉換間,最終鎖上了兩個人。 一男一女。 玫苒沒有步調的步子停了下來,坐上了一張長椅。她看著爭吵的兩人,在想她和他結婚后會不會也這樣?那男的想要個孩子,可女人不愿意犧牲工作,矛盾就這樣產生了。一個看著已到青年的男人張口閉口還是媽的樣子是令人討厭的,不僅那女人面露厭惡,就連三步遠的玫苒也覺得極其惡心,最后她只留下一副耳朵去監聽,視線完全避開了他們。 一籃玫瑰在賣花人懷里開著,她想起他第一次送的一捧玫瑰。她甚至能想起那捧玫瑰馥郁的香氣,縈繞了她整個夏日。他們就要結婚了,婚禮上一定會插滿花,賓客們一定會滿口道賀。再回來時,他們就是夫妻了。他們會在望遠定居,她會給他生個孩子,望遠就是他們的家。 玫苒不由吸了口氣。 還好。還好。他不會一口一個媽地叫著。 7 柏禾抱著孩子,接過冰拿鐵的時候,她竟冒出了不舍的想法。她喜歡孩子的,但某種情況下,她不能喜歡孩子,或者說一旦她透露出對孩子的喜歡,那她對同性的喜歡就會遭到質疑。 您是回來看看?還是回鄉定居?女人抱著孩子問她,手上的大包被柏禾幫忙提著。 回來看看。柏禾吸了口冰拿鐵,原本的燥熱少了一半。 是該回來看看,望遠變化大了不少呢。 柏禾看到一張長椅,兩個人坐了上去,明明都是回鄉的人,落地后倒也不急著回家了。 是不少。但有些東西或許一輩子也不會變。瞟了眼正在改造的店鋪,柏禾想起了母親的話:這里容不下你這樣的人的,你走吧。 是啊。比如人的思想。女人抬頭示意對街上爭吵的兩個人。 柏禾順著望過去,所以,你呢?一個人帶孩子? 他跟另一個女人走了。女人仰頭灌了口冰汽水,泡泡在口中炸裂。 柏禾沒說話,跟著一起吸了口咖啡,看到了街道對側長椅上的女孩兒,閉著眼在曬太陽,旁邊的爭吵似乎半分也沒打擾到她做夢。 女人抱回了長椅上亂爬的孩子,男人總歸不靠譜。 柏禾笑了笑,女人也不見得都靠譜。 起碼女人懂女人。 所以女人騙女人或許也更容易些? 你喜歡女人? 柏禾猶豫了下,點點頭。換以前,她是連點頭這樣的動作都不敢有的。 那你為什么總要這么說? 柏禾一時沒明白她意思,什么? 說女人也不見得都靠譜,女人騙女人或許更容易。 這一切都和性別無關,不是嗎? 我不懂。但我該走了。 柏禾沒追問下去,道了謝,作了別。女人說想留她聯系方式,柏禾拒絕了。她不想和這個城市再有任何瓜葛。 她起身往對街走去。 8 遭了!玫苒猛地睜眼,她忘了她還要乘那趟飛機。 還有十分鐘。 她連忙起身。還在對峙的那對男女被玫苒的動作嚇了一跳,看著她慌慌張張的往對街跑過去。 9 她與玫苒擦肩而過。 10 玫苒看到了柏禾,柏禾站在對街望向玫苒的背影。 柏禾想:這又是一個急著離開的人。 玫苒想:這又是一個回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