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女46
畫女46
嬤嬤手上動作一頓,壺嘴里飛流直下的瑪瑙色茶汁險些外濺。 好在她做事老練,眼疾手快拿捏好角度,一盞稀貴龍井,總算是有驚無險的沏好了。 乜承仍一動不動地站立一側,精瘦的身板挺得直立,唯獨那顆平日里孤傲漂亮的頭顱,此刻像路邊流浪的小狗,有些聳拉地微垂著。 連額前因練劍而稍顯凌亂的發絲,也像主人的心情一樣,軟軟地噠在鋒利俊逸的眉稍上。 嬤嬤幾番欲言又止。 望著身邊那個僅才五歲,身量卻整整超出她一個頭的男孩,嬤嬤內心陡然涌上一絲控制不住的惡意。 她扯出一絲和藹的微笑,明明比對方矮了不少,卻偏偏要俯著身子:太子多慮了,常言道:長輩愛幺兒,這本就是合乎常理的事情,沒什么大不了的。 嬤嬤站得遠了些,微仰著臉觀察乜承的表情,一絲精光在她略帶渾濁的眼睛里閃過:殿下還小,不明白這個理。但殿下要明白,帝后恩愛有加,皇上為皇后廢了六宮,那么多年來皇嗣僅有殿下一人,皇家血脈遲遲未增,恐有凋零之勢,時日一長,難免帶來禍患。眼下皇后有喜,好不容易得來的一子,陛下和娘娘萬分珍惜也是正常的......" 嬤嬤笑容越來越深,又走近乜承,抬高手臂,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肩,隨即,輕飄飄地來了一句所以吶,就容易厚此薄彼,一時忘記了還有一位太子的存在,也是----正常的呀。 像是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乜承似乎聽見了什么東西碎掉的聲音,那是從他身體里傳出來的,他低下頭,似乎要尋找到聲音的源頭,一枚方正勻厚的玉佩映入眼簾,這是自他有記憶起便一直戴著的。 皇額娘說,這玉佩是他出生時,父皇和皇額娘親自替他尋來的。 那是離心跳最近的位置,他從未摘下過。 乜承又聽見了那叫人心驚的聲音,似乎更大聲了些,像是完好的杯子變得不再完好,碎了一條裂縫。 這聲音從玉佩底下傳來。 乜承慌亂地奪起玉佩,金線纏繞的掛繩在他脖頸背劃過,勒處一道緋紅的痕跡。 他在手心里翻來覆去的檢查,還好,沒有一絲破損。 他再一次聽到了。 乜承終于能確認,哦,原來,那聲音是從他左胸口處傳來的,離玉佩的位置很近。 難怪難怪自己會錯認為是玉佩碎了呢。 乜承緊緊將玉佩攥在手心,青筋外凸,猙獰可怖。 嬤嬤看著男孩一副雙眼赤紅,痛徹心扉的樣子,只覺有幾分滑稽可笑,平日恪守規矩的她,這時膽子竟大了起來,像是沒注意到面前這個尊貴人兒的異樣,若無其事地福個身殿下莫要擔心了,老奴不擾殿下清閑,先行告退了。 嬤嬤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連接庭院的半月形畫廊盡頭,她正要推開前廂房的門,突然覺得自己躁動不安心驀地紓緩了下來。 好生奇怪。 剛剛嬤嬤回憶起剛剛在東宮后花園發生的事,只覺自己怎會失態至此!雖然當時她內心的想法,確實有那么一絲絲不陽光,但那也只是想法,殺千刀的,她怎么一時就控制不住了! 嬤嬤兩手成簇,緊揪著納于袖內的絹帕,腳步躊躇粘膩,猶豫著不肯離開。 好一陣腹誹,她心有余悸地回頭,朝畫廊遠處看,用力踮著腳,晃著腦袋打量。 不料一陣長遠的呼喊聲打斷了她緊張不安的思緒。 呼喊聲從前院傳來,還夾雜著略帶急促的腳步聲。 紅漆涂滿的門又高又長,像有千斤重,猝不及防一下被推開。 來人是一個紫衣侍女,她喘著氣,面上疲憊卻又放心:嬤嬤,您剛剛去找太子了嗎?今兒不是太子禁足正滿兩月嘛,娘娘吩咐奴婢過來趕緊邀您過去,說這兩月近身伺候太子,勞煩您費心了。 嬤嬤心頭一怵,皮笑rou不笑地看著對方過于熱情的姿態,卻又推脫不得,只能由著紫衣少女攙扶著走遠。 當晚,兩月來一直黯淡無光的東宮,一夜間增添了不少明亮的色彩。 但僅僅是燈多點了幾盞罷了。 整個東宮,還是靜悄悄的,和過去的兩月里無甚差別。 玄綦國帝后恩愛非常,兩人并不像史上的尋常帝后分居而棲。 相反,在當今圣上登基立后之時,就早已吩咐下去,要大徹重修寢宮,將曾經的兩座華殿合二為一,并在此基礎上進行改造翻修。 此番寵妻壯舉消耗了大量人力物力,但好在玄綦國基底豐富深厚,即便是表面上的大量資源耗損,對于玄綦國背后真實的情況而言,實則不過九牛一毛,冰山一角罷了。 此殿修葺好后,由玄綦國國主親自賜名為熹延。 自乜千俞上位以來,帝后日夜在熹延宮同寢共膳,如膠似漆。 外人看來,慕卿真是上輩子積了大德,才得來的這輩子的好福氣。 投胎投得妙不說,命也是好得讓旁人羨煞不來的,遇上了這么個寵她如命的夫君,更別提夫君是世上最尊貴的人。 但慕卿卻覺得不妥。 她和千俞是很相愛沒錯,但換來的卻是她毫無私人空間。 就像今日,明明是兩人兒子的解禁日,她想陪陪小承,卻被乜千俞一口回絕了,說什么也不肯讓乜承過來。 兩人住在一塊,她就算想讓乜承悄悄過來,又如何瞞得過他? 如如今她懷胎六月,身子愈發笨重,每天的運動除了午膳后散會步,其余時候便都是側臥在榻上。 胎兒在肚子里長大,拖得她實在是不想動,怪累的。 但今天不同,她今天是偏要出去的,她要悄悄溜到東宮,好好看看小承。 哼,那男人不讓外人進來,怎么也想不到她還能自己跑出去吧! 剛用完晚膳,慕卿就支開侍女,說自己想一個人在后院里散心。 侍女體諒皇后思太子之苦,又想皇后有喜以來,不愿多動,只當皇后是因無法見孩子,所以心中乏悶難耐,這才想走動排憂,所以并未顧慮其他。 慕卿對皇宮了如指掌,她少女年紀時,天天和同樣是意氣風發少年郎的乜千俞在皇宮里閑逛,早就把這宮里的一磚一瓦,一路一巷透了個遍。 當初在修建熹延宮時,她曾悄悄對畫圖的大師強調過,要單獨修一段通往東宮的小道。 那小道修好后,她獨自去走過幾次,雖說有些不甚方便,卻是通往東宮最近的路了。 慕卿深呼一口氣,仰著銀盤般的臉,望向夜空,沒有月亮和星星,天上黑得像一團打翻的墨汁,粘稠得似乎要把人吞噬進去。 小腹隆起的女人有些遺憾地低下頭,右手捏成實心的小拳頭,她下定決心,忍著身體不適,說什么也要到東宮走一趟。 經過一番努力,步履趑趄地翻過最后一道青白墻。 一躍而下,連喘幾口粗氣。 她余氣不穩地扶著壁燈,拍著胸口。 皇額娘,您怎么來了? 背后傳來一聲清冽干凈,夾雜一絲稚嫩的男聲。 慕卿回頭一看,男孩一襲月華長衫,發梢上的水珠外浸,周身彌漫著蘭香的水汽,再一看,衣上不見多余的裝飾,想必是剛沐浴而出。 男孩的身量在壁燈下被拉得瘦長,俊俏的面容一半顯露在微光里,一半隱藏在壁燈投下的黑影中。 慕卿頓時有些發愣。 明明男孩才五歲,可是......就連在她這個生母眼里,男孩的生長發育未免也過于怪異了些。 是啊,這哪里像是孩童呢,光看外表,分明就像一個十五歲的少年! 慕卿不知道,此時她望向男孩的那雙眼毫無感情,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更確切地說應該是在看一個犯人,充滿了冷漠的質疑和審視。 您累了吧,不如,先去兒臣寢房休息可好? 乜承藏于衣袖的五指漸漸收攏,眉目微垂,冰冷的眸光在女人凸起的小腹上一滯。 慕卿這才回神,未覺自己剛才的失態,甜甜一笑那娘就聽承兒的。 女人內心止不住地感慨乜承的孝順體貼,將自己的身體放心大膽地倚靠在身側的少年肩上。 一男一女的身影并排著,從頭到尾都沒有分開過,姿態搖曳。 他們的影子在灰涼的地上漸漸融為了一體,像一團黑色的濃霧,和今晚的夜空,極為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