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男偶

    *

    2049年的圣誕夜是個星期六。

    高空的士在s市的樓宇間穿梭，而飛行大巴拖著長長的節日橫幅，也為夜空增色不少。

    晚上十點，某高級住宅區。

    吳瓏將用過的餐具放進洗碗機，倚著吧臺旁的高腳椅，給自己倒了半杯紅酒。她蹙著眉頭，不解地望向另一間主臥。家用機器人正熟練地將一件件男款衣服掛進閑置的衣柜里。她思慮片刻，點開了某橙色軟件。

    在嗎？配件都到了，我的貨呢？

    親，本款產品配件先行，主產品需完成離您家最近的中轉站的檢查，預計明天到達。

    檢查會有什么問題嗎？

    本測試產品已向有關部門備案，我們會保護客戶隱私，盡快為您送到。

    配件先行的意義是讓我試試這十來件男裝來愉悅一下？

    屏幕上顯示對方正在輸入，不一會兒便顯示：當前人工服務繁忙，我們會盡快為您安排服務，請稍等。愉悅至上，賽樂必達。感謝您對我們的信任。

    明明說好次日送達的。

    算了測試產品而已。

    吳瓏無語地將手機扔到一旁，仰頭飲盡小半杯酒，杯底的酒紅色月牙讓她無端出神。等回過神來，她才將面前新做好的分工表同步給下屬。十五分鐘后，燈滅了。

    睡個好覺吧，第28個圣誕節快樂。

    收到賽樂公司的郵件時，是平安夜。那時她剛下班，正準備去熟人的party上玩。郵件大意是說她因為消費記錄良好，有定期購買同類用品的消費習慣，所以被選中參與新品內測。附件中是產品介紹和私人訂制鏈接，還有貼心附上的幾組捏臉數據。

    算下來，她在賽樂公司的消費積分大概已經上千了。

    位列全球前一百的消費榜單，真是榮幸。慶祝一下不算奢侈吧？

    Icar，變更路線，去我平常過節常去的那家米其林餐廳。

    好的，吳小姐。已為您變更。是否需要通知那位花店老板？

    當然。告訴他我下次一定去。

    Icar路過S市最為繁華的商業區，在紅燈時停了下來。恰逢平安夜，街上情侶依偎著彼此，壓過車前的斑馬線。

    她忽然有些心煩，不知道是因為要等這條路很長時間的紅燈，還是因為這些你儂我儂的情侶。

    一對情侶在她視線可及之處熱吻。她聞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隔壁車主和她一樣倚在后座，忽然搖下玻璃，熱情地和她搭訕。吳瓏尷尬地笑笑，不動聲色地將目光移動到對方車的前排。

    Icar，搖上玻璃。

    好的，吳小姐。

    這人年紀輕輕，卻是全市那百分之八的頑固分子之一，抗拒著全民自動駕駛時代的到來。打擾了。

    自畢業于國外某top20高校的傳媒類專業后，她在生活中一直都在嘗試新鮮事物。感情之外，她的職業生涯也算是順風順水。

    想到一會兒要用餐，她仔細地檢查妝容，用粉撲壓了壓鼻翼，又將口紅擦去，涂上了新款唇釉。鏡中的女人端詳著自己的容貌，心情愉悅。

    這款不沾杯。

    完美。

    今日，這個詞在她腦海中出現了13次。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她是個徹頭徹尾的完美主義者。

    神明俯視著眾生，朝著她的方向念念有詞：恭喜吳小姐擁有了一個完美的圣誕。但我們都知道有個成語叫樂極生悲。

    新的一周是年末的最后一周，也是她最忙碌的一周。除了年終述職，還有一些乙方遞上來的宣傳方案沒有看。

    午后，她神情倦怠，破天荒地下樓，準備透透氣。剛從機器人手里接過來她的冰美式，就聽到人群中有人喚她名字。

    目光相接，咖啡便在此時變成了燙手的山芋。

    早知道就不拒絕同事的奶茶局了

    她匆忙地端著咖啡起身離去。快到公司門口，對方卻緊跟了上來，直接拽住了她的手臂：等一下。

    放開。她低聲說，大衣帶子甩出生硬的弧度，語氣輕蔑，我認識你嗎？

    吳瓏，能不能給我兩分鐘？

    吳瓏不耐煩地看著地面。她不愿去看蘇智恒的表情，但聽出來對方很是急切。以她對他的了解，如果自己不答應，下一秒對方可能就要讓她在路過的同事面前下不來臺。

    就一分鐘。她設置了倒計時，投屏的簡約風字體是冷調的白，在空氣中自轉，周圍氣溫仿佛因此變得更低。

    你是對的。她的確不是什么好人，我很快就和她分手了。我當時簡直愚不可及，酒精就讓我快半年了，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你。

    吳瓏極力掩飾掉難堪，和遠處一位同事揮了揮手，透過投影看著蘇志恒的臉，心里平靜得如同結了冰的湖水。

    兩年的感情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

    可這是她最久的一段戀愛。

    我當時太沖動了。我欠你一個道歉。對不起。

    我都快忘了。畢竟我也不是什么斤斤計較的人。

    能不能再給我一個機會？我對天發誓，以后一定會好好對你。

    我接受你的道歉，其他的話權當沒聽過。她氣極反笑，轉身離去。

    下午的工作效率異常高效，不知是不是因為那杯咖啡，她在辦公室高速運轉著，宛若一臺機器。等忙完手中的事情，發現早已經入夜。她滴了眼藥水，頭痛欲裂，站起來時有些搖搖晃晃。

    失去意識前，她才注意到了時間。

    指針指向9點。

    靠！忘了吃晚飯

    再次清醒過來時，她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

    謝天謝地！前臺妹子剛好回公司取快遞，發現辦公室的燈還亮著，就發現了暈過去的她。

    吳總，湯總聽說您暈倒，幫您預約了體檢。

    沒說別的？

    原話說前臺妹子直接開啟了投屏錄像。

    年輕是好，但各方面都要節制點！給你約的體檢很全面，除去公司每年給報銷的那筆，其他從你年終獎里劃。湯總坐在按摩椅上，漫不經心地開口。

    她瞬間產生了將枕頭砸到投屏影像上的沖動，接過手機將自己的影像發了過去：好的老板，聽您的。我會盡快體檢，然后復工！

    她扯了扯嘴角，盡量優雅地微笑，最后甚至敬了個禮。

    不就是低血糖嘛

    所以，這大半夜的也可以體檢？她問前臺。

    這是湯總家的醫院。

    老板過于良心了怎么辦？

    **

    閉上眼睛的黑和睜開眼睛的黑是兩種概念。所以他能確認自己已經被喚醒。

    哐當。

    他感覺自己被搬運到傳送帶上，歷經氣溫的高低起伏，最終到了一片寂靜之中。包裝箱被打開，他睜開眼，光線沒有想象中刺眼。身著工作服的物流工在議論紛紛。

    靠，嚇死我了！原來是個男偶。

    收起你奇怪的腦補。刑偵片看多了吧？最近新聞還提到過這個品牌的貨呢。說是什么可以捏臉。

    主要是實在太逼真了，出廠設置也挺好看。誒？他為什么醒了？

    誰知道呢檢查完就快封起來，已經晚了一個周末了。

    這問題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但他好像聽到了有人喊他名字。

    他和其他的同系列產品一樣，都叫White，是個聲控的測試產品。可他不甘愿就做個測試產品。每當看到世界上不同的場景碎片都讓他更加向往其他新鮮事物。

    不過男偶也可以有夢想嗎？他不知道，但他很清楚，自己的確有自我意識。比如他希望遇到一個正直善良、思想開明的主人，最好能漂亮一些。雖然他已經有了本職工作，但也想有家用價值。比如能幫忙遛遛狗，或者修修家庭網絡等等。總之，他的偶生不能太過單一。對了，他還希望主人不要用完就收起來，把自己藏在儲藏間。

    我會不會要求太多了？

    包裝封死之前，他的系統里有了這個新想法。

    ***

    早上五點多的太陽屬于城市底層的人，也屬于此刻的吳瓏。她拿到體檢結果后便開始失眠，最后抵不過餓意，干脆出院。總之，求生欲讓她想要沖進幾條街外的紅燈區睡上三天三夜。

    要不干脆租套房住下？反正離公司不遠，也要請長假了或者找蘇志恒復合？呸呸呸。

    餓意不會欺騙她。她現在需要吃早餐。

    用出淤泥而不染來形容她或許有點牽強，但和圈子里的酒rou朋友比，她的私生活既乖巧又規矩。

    早前曾聽某個朋友提起過sex義體這種東西的存在，用頭發絲就能明白這玩意的花樣。

    可惜義體是給自己安裝的，并不能解決她現在的問題。

    醫生的解釋是：Mermaid是一種精神性疾病，病因復雜多樣，需要高質量的性生活治愈，否則三個月后她可能會上墻。

    恕她直言，這是什么黃色文學的套路？

    餓意讓她逐漸放棄了思考。此時的早點攤前正排著長隊，于是她直接叫了距離最近的高空早餐。

    五分鐘后，飛行裝置降落在附近高樓的天臺。可能因為是工作日，空位很多。她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先灌了自己一杯豆漿，又吃了些奶黃包、小籠包之類的碳水化合物。籠屜壘在面前，胃里也漸漸有了暖意。吳瓏靈光一現，燃起了希望，忽然覺得也許不用想些亂七八糟的方法論。

    她斷斷續續給醫生打了五個視頻，對方才接通。

    為什么不接啊。別擔心，我不是那種饑不擇食的人。她打趣道。

    吳小姐說笑了，我不太習慣私下視頻聯系病人。

    這個病用男偶治行嗎？

    男偶？聽說，賽樂公司最近有在內測的新品。我老婆最近也唉沒什么。

    嗯我對您的私事不太感興趣。您覺得這方法可行嗎？

    理論上是可以。我有一個早期病人也在用類似的產品。她把它看作醫療器械，倒是也治愈了。不過你這種晚期的我存疑。因為晚期的Mermaid是需要充滿愛意的性來治愈的。

    我使用頻繁些，以量取勝也不行嗎？

    我最近也在研究這點。Mermaid的癥狀很明顯，比如習慣性暈倒、精神亢奮、無端失眠、性欲增強等等，所以一般早期就能發現。

    除了習慣性暈倒，你說的這些情況是我的常態。所以我到現在才發現。

    所以說，情況特殊。可能壓力積壓了太久，而你沒有注意。不過別太擔心，我們隨時聯系。總之，你可以先買個男偶。

    好的，我有現成的。她正準備掛掉電話，卻被對方打斷。

    等一下！下次別視頻了。

    行。吳瓏盯著投影中醫生的耳朵。

    很紅。疑似視頻社恐的反應，算是這年頭的常見情況了。

    回到家，一個巨大的盒子正在被拆封。

    停。她命令機器人說，準備自己動手。

    快遞箱里面的鐳射包裝像個睡袋。表面是防水材質，內部卻很柔軟，做工比想象中精美許多。

    吳瓏雙眼放光，興奮地像給糖果拆封的小孩，將拉鏈拉到最低的地方，動作一氣呵成。

    目光所及之處是做工考究的男士皮鞋。

    抬起頭，男偶卻睜著眼睛。沒等她反應，他直挺挺地走了出來。

    兩臉懵逼。

    她驚訝地張著嘴，一時失語。

    主人你好。我叫White，編號xpbd1224。請問你叫什么名字？White在一瞬間的失神后露出了禮貌又自然的笑容。

    我叫吳瓏。你怎么醒著？我剛剛應該沒啟動你啊？吳瓏忘了合上嘴巴，語速起飛。

    不太清楚，但我已經醒來很久了。很高興認識你，吳小姐。你看起來很漂亮。White主動伸出手，拉起了蹲在地上的吳瓏，紳士地行了個標準的吻手禮。

    啊謝謝。吳瓏腦子里一片混亂，感覺他手部的皮膚質感和真人別無二致。她走到近處，忍不住戳了戳他的臉，柔軟又富有彈性。

    真實到有點不敢對他上下其手。

    White眨著眼低下頭，不太敢看她，規規矩矩地整理領帶，看上去竟有些害羞。吳瓏連忙背起了手，一時覺得自己在犯罪。

    抱歉，我失禮了。

    沒有的事。

    最近賽樂粉絲圈子興起了一個說法編號的模樣是男偶靈魂本身的模樣。

    男偶也會有靈魂嗎？

    她起初不以為然，覺得這種營銷手段未免太高明。不管這個公司背地里在搞什么挖人隱私的名堂，都已經在這個時代不算是什么新鮮事。

    世人都是時代的囚鳥。

    直到看到一個帖子。內容是發帖者的熟人發現用編號捏臉后的男偶和自己已故的老公別無二致，無論是長相、愛好還是個人習慣。此人出手闊綽，當下便成立了賽樂靈魂基金會。社交平臺上也出現了超話，專門收集各種與男偶類產品相關的情感舊事，一時在各大社群中傳得沸沸揚揚。

    作為一個浪漫主義者，吳瓏斟酌片刻，更愿意相信后者。正琢磨著要不要改掉外觀，White突然吭聲。

    想看看使用須知嗎？大約需要十分鐘。

    好啊。

    White從睡袋里掏出了紅色火漆封緘的信封，設計感滿分。

    她將信封放到一旁，倒了杯酒，也給White也倒了一杯。

    抱歉，我不能喝酒的。

    吳瓏把酒杯塞給他，用自己的杯子碰了下他手里的杯子：Cheers.

    然后拿回酒杯，兩杯酒被她飲盡，很快見底。

    原來是為了干杯。White默默地開始輸入信息。

    據目測，主人身高168，體重大約52kg，喜歡喝酒，有儀式感，而且注重細節。從書房的混亂程度可以推斷她平日很忙，因此每頓需要攝入的卡路里是

    她看起來很需要補充營養。總之，他決定包攬廚房事務。

    片刻后，吳瓏讀完了使用說明。賽樂公司幾乎同時發來郵件，告訴她這次產品測試因為配送超時，所以將使用期限從一周增加到一個月，測試結束后再召回返廠。

    郵件戛然而止。

    返廠后你會被怎么處理呢？

    我不清楚。不過，應該是不好的處理方式。White的神色暗淡下去，低聲說，他們說我的一生只會有一個主人。

    我會想辦法不讓你返廠的。因為我這三個月都很需要你，然后這個事情有點內情吳瓏看著這張過于逼真的臉，語言組織逐漸紊亂。

    真的嗎？看來我需要先謝謝你了，吳小姐。White生動的表情讓人移不開眼。

    咳，不客氣。你還有管家系統？說明上沒有寫全。

    我是防水的，所以可以做家務。他的眼睛望向了從來不開灶的廚房，比如，烹飪功能囊括了全球的主要菜系，如果你想吃創意菜我也能做到，有個創意菜定制功能可以根據你的口味調配食材

    好的好的，先等一下。吳瓏打斷滔滔不絕的White,我覺得到時候再說吧。你今天路上也辛苦了，早點休息吧。

    好的！吳小姐。他露出了弧度更大的微笑。

    吳小姐看上去是個好人。不過很可能將不久于人世了。

    好可惜。

    系統掃描已開始，進度15%。

    對了，你過來，我要捏個臉。

    好。White貼心地彎下腰，把臉湊近吳瓏，按說明書上的步驟cao作就行。

    吳瓏在書房死活找不到數據線，十分惱火。因為捏臉需要將手機和產品連接上，然后在專門的app上修改。

    你能自己改嗎？

    也可以的，只不過等你找到數據線后，需要在app點一下數據同步。

    可以。直接幫我改成你的編號吧。

    吳小姐你想看我本來的模樣？

    不行嗎？

    其實我也沒見過自己真實的樣子。謝謝你做了這個決定。

    White沉默了幾秒，身體開始發生零零碎碎的變化。一分鐘后，吳瓏表面波瀾不驚，實則內心狂喜。

    傳聞可能是真的。

    這是什么在她審美制高點上反復橫跳的藝術品嗎？

    你跟我來。吳瓏耳朵泛紅。

    好。

    系統掃描中，進度39%。

    她客氣地捏著他的西裝袖，把他拖到了臥室的衣帽間里。燈自動亮起，White看到了試衣鏡里的自己。

    他膚色偏白，有著一頭微長的淺褐色碎發。琥珀色笑眼中和了下半張臉的冷峻，鼻梁上架著細細的金屬平光鏡。下頜角有著協調的弧度，為他溫和的氣質中平添一絲絲矜貴。身高沒變，肩膀卻變得比之前寬了不少，撐得原裝衣服有些小。他調整了一下服飾配件的肩寬數值，才終于松快點。

    系統掃描中，進度79%。

    他微微側過身，發現主人的眼里沾染了藏不住的熾熱。

    主人咬著下唇，我在人類審美里應該算好看的類型？

    吳小姐很喜歡我的長相？

    吳瓏梳理著心里的一團亂麻。如果真的普及全國，賽樂可能需要為近年來的結婚率大跳水負責到底。

    賽樂公司很會做生意。

    她說的是實話。臉上的熱意不知是因為飲酒，還是因為他。

    也不是什么小姑娘了，你可真出息。她在在心里惡狠狠地吐槽著自己。

    這里就是你的房間，整個柜子都是配件，還真是占了我不少地方。你可以隨便逛逛。我家還挺大的。

    好的。我會竭力為你服務的。吳小姐，我很喜歡這個家。White拉上了窗簾，在窗邊說道。

    但愿如此。吳瓏正欲轉身離開，聽到嘀的一聲。

    什么聲音啊？

    日常系統維護完成的聲音。每晚有一次，吳小姐習慣就好。

    系統已掃描到bug，進度100%。是否定期更新使用次數？

    當然，機會來之不易。

    哦，那我去睡了。晚安。

    他的眼神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狡黠，眼睛彎成迷人的弧度。

    好夢哦，吳小姐。

    要期待我給你的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