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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狄浦斯之逆》09

    

09



    雪場周圍沒有醫院,只內部販售區賣些應急藥物,少年買了退燒藥回去,就著溫水喂麗塔喝下,后半夜一直醒著,在她床邊照看著換敷毛巾或擦拭冷汗。偶爾他撐著下巴迷迷糊糊闔過去,眨眼驚醒,發覺床上的人體溫似乎降了一些,腦子卻好似燒得糊里糊涂,瞪著眼努力打量了他許久才認出來,開口卻是孩子的語氣,你來了呀,今天也一起出去玩嗎?說著咯咯咯笑起來,伸出兩只手在他臉上一通亂揉,好可愛,舒倫寶寶好可愛啊,好想抱回家藏起來!又湊近了眨巴著眼睛,神秘兮兮地,我偷偷留了兩塊蛋糕哦,跟我回家就分你一半。少年嗯嗯地順著她,繞過她的手小心翼翼用溫度計測量體溫。高燒反反復復,像糾纏不休的死靈魂,直到清晨也未能平息,不停出汗還讓她有些脫水征兆。他買了水和麥片牛奶粥回來,一挨上舌她就胃部抽搐著反嘔出,整個人像燒成一塊烙鐵,水一滴上去便滋滋地蒸發。

    少年站在一地狼藉的房間里,面前是好友病中燒紅無助的臉,切實感受到不安匯集成的恐懼。一路上漂泊流浪得太過順利,偶有挫折也總能轉眼化解,幾乎像一篇浪漫美好的童話,兩個乘坐魔法飛毯的小人快樂游覽到天涯海角。但他們到底只是普普通通不過二十歲的年輕人,諾恩斯女神垂下細細一段紡絲便能輕易將他們絞殺,那么脆弱無力。

    純凈自然、罕有現代文明侵染的拉普蘭冰原上,方圓四周唯一可能有醫院的地方在三百里外的小鎮,到雪場之間往返的卡車隔天一趟,麗塔的病情拖不到第二天,少年四處央求,將剩下的錢都加在一起送出去,也勸不動誰送他們一趟,最后只雪場的工作人員勉強同意租給他一輛車。他收拾了行李扶著麗塔上車,自己坐上駕駛位他學過開車,此前礙于未成年一直沒考過駕照,這會兒也顧不得什么。雪場到小鎮只有筆直一條路,沒有拐彎也沒有岔口,沿著開過去,快的話不到兩個小時便能抵達,他自我寬慰,咬著唇啟動租來的越野車,車身一個顛簸沖上公路,心情與來時已經大不相同。

    漫無邊際的苔原曠野,一條公路像箭筆直射往遠處的巍峨山脈,一輛車行駛其中比廟宇中的一粒塵埃更渺小,幾乎感覺不到前進,只偶爾掠過一叢灌木算得上參照。天色很陰,厚云呈一只巨大手掌傾壓下來,開出去沒多久便飄起雪花,少年握著方向盤,耳邊是麗塔高燒昏迷中急促的張口呼吸聲,竭力克制那種在荒原中踽踽獨行的孤寂惶恐。只是極北冰原上的暴風雪來得那么快,一呼一吸間狂風卷著雪片剮過車窗,黯淡下去的天地間只剩呼嘯風聲,仿佛跑過去千萬只白馬,飛揚鬃毛密集甩在玻璃上化成薄雪,雨刷刮過去前窗水淋淋地模糊。他打開遠光燈,努力在紛揚雪花和茫茫白霧中分辨前路,道路和荒原被一視同仁涂上雪白,路標遠遠地在視野盡頭浮著,像一座海市蜃樓的荒島。

    他第一次發現無邊無際的濃白比黑暗更叫人心慌。

    往前,只有往前,手機早已處于信號盲區,少年找出車上的指南針和地圖,比照著確定前進方向。不知開了多久,遲遲沒看見下一個路標,前路也霧茫茫地稠白,平原風已經停了,只大雪悄無聲息地落,像孤獨航行在海底的潛艇,四周滿是深海中搖曳不定的藻荇。他緊緊抿住嘴唇,搭在方向盤上的手指冷成一節節白玉,無法控制心底水暈般不斷擴大的恐懼,被雨刷聲驚得一哆嗦醒來,急忙轉頭去看身旁的麗塔。她縮在副駕駛里睡著,下半張臉埋進防風衣領,額發被冷汗沾濕,只露小片蘋果色的臉頰,呼吸微弱得幾不可聞,試了試體溫比早晨低些,說不出是好還是壞的征兆。繼續啟動車子,車身卻一個劇烈顛簸,斜仄陷了一邊下去,車底撞著堅硬物體發出悶響,儀表盤霎時亮起鮮紅警告燈,他愣了半晌,才想起下車查看。

    外面冷得結滿冰碴,鵝絨般的雪片落在頭頂,白雪是多么狡詐善言的詩人,將崎嶇荒原粉飾抹平成潔白平坦的一片,借著車燈他看見雪層下藏著深深溝壑,車的兩只前輪溺進雪里,徹底卡死困住。空氣里彌漫一股嗆鼻焦油味,朝下一看,車底漫開大片粘稠污黑的油狀物,大概是石頭撞破底殼漏了油。他無助地站在雪里,伸手企圖將車子推出雪坑,雙手壓得發麻也只紋絲不動,最后只得回到車上,開足馬力打死方向盤驅動車身,后輪溺在雪泥中空轉,前輪卡在溝壑里,摩擦出焦糊味也不見挪動。正如俗話說的那樣,當你覺得已然處于最糟境遇時,事情發展總有辦法變得更糟。

    少年放開方向盤,低頭擋住優柔面孔,手心滿是擦傷與血跡,指節和耳尖在一次下車中凍得幾乎僵死。他十八年人生都是朵嬌養在溫室象牙塔中的玫瑰,最大煩惱也就是些情呀愛呀的傷春悲秋,猝不及防在文明遺落的荒原里經受生死一線的考驗,宛如蚌殼里的軟rou被血淋淋剜出來丟在粗糙巖地,四肢百骸都生生地痛。他靠在方向盤上,一瞬間將尚有余溫的儀表盤錯當成繼父的胸口,想像個孩子一樣撲過去,委屈地、肆無忌憚地大哭一場塔爾緹斯這種時候通常會安靜地由著他趴在懷里掉眼淚,手掌輕輕按在他后腦撫摸,待他抽抽嗒嗒止住嗚咽,便手把手帶他解開癥結,總是那么地好。

    但麗塔卻醒了,像冬眠中復蘇的小熊一樣,從厚重冬衣中支起來,兩頰睡著喝醉般的紅,迷迷糊糊的不知今夕何夕,誒?下雪了怎么在車上呀,要走了嗎?他抬起顏色雪白的臉,幾乎痛苦地想起:麗塔生病了,比他更虛弱無助,他是唯一清醒的、可以充當支柱的那個人,他怎么能在另一個更無力的人面前展露軟弱。于是他硬生生止住,將哽咽淚珠和顫抖咽回去,像咽下一口兌了檸檬汁的苦酒,鼻尖眼梢洇開濕紅,卻彎起眼睛輕抿嘴唇,露出一個水珠打濕薔薇般的淺笑,拍著她的背輕輕哄著,嗯,滑雪場周圍都玩過了,我們去別的地方。你睡一會兒,馬上就到了。

    她聽著一下子笑彎了眼,吐著灼熱呼吸,掬起一把空氣像捧了一抔雪,天女散花地灑下來,對哦,還沒去看企鵝和鯨魚呢,雖然企鵝肯定也沒有舒倫寶寶可愛!他一邊點著頭一邊給她擦汗,用手背挨著她的額頭降溫,相靠的胸口間有心跳搏動,一下一下急促得像揣了只兔子,他不知道這心跳是否屬于自己,只知道他從來沒有一刻,比現在更清晰地感受到舒倫埃塞克尼亞,你是個大人了,你要保護好她。

    油箱漏得飛快,儀表盤上顯示的油量見底地紅,發動機熄火的轟鳴就像城墻倒塌,車燈和空調跟著熄滅,寒冷低溫趁機自外攻占。少年蜷縮的指尖涼成一枚枚冰凌,抖著從儲物格里翻出打火機,想點燃什么來取暖,但車底漏著油,他不敢冒險。麗塔畏寒似的靠過來,肩膀互相挨著,唇間逸散的白霧氤氳交纏,體溫在寒冷中燒著,像一顆瀕死前迸濺余熱的恒星。他想給她戴上帽子,手指僵冷的不聽使喚,放進自己溫熱的唇齒里狠狠咬出幾排血紅牙印,終于活泛了一點,哆嗦著幫她圍好圍巾,她卻皺起臉,染了哭腔的嗓音漏出幾聲冷。他慢慢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給她裹上,又輕輕抱住她擁在懷里,下巴磕著頸窩。少年人的懷抱單單薄薄,很難說提供了幾分溫度,至多像流浪小貓崽用濕鼻頭和嫩爪子徒勞試探。兩只小動物蜷縮依偎著取暖,在這酷寒荒蕪的無人之境。

    麗塔從兩層厚外套里抬起臉,楓糖色眸子虛弱粘稠,像陶罐里舀出一勺勾勾纏纏的蜜漿,兌著迷幻夢游的癡態。呼吸靠得極近,幾乎熔焊在一起,女孩從衣袖里探出一點指尖,細細描摹少年柔軟姣好的唇片,似乎下一秒就要貼上來廝磨,卻在最終抵達前錯開,癟起嘴巴,含著指尖吃吃地啃,一下子崩潰地哭出來,苦漿色的眼淚大顆大顆滾落。對不起,對不起,我沒辦法她護住頭躲避,像一只恐懼著被人捉出來毆打的貓,我做不到,沒法喜歡喜歡你

    沒辦法喜歡他。沒辦法喜歡omega。

    少年先前就隱約察覺,她的行為習慣、對他的態度、背離家庭獨自在外的原因,一切都有跡可尋,模模糊糊的拼圖碎片湊在一起成個大概omega與omega,alpha與alpha,彼此之間的同性戀情某種意義上被人排斥厭棄得厲害,距離不遠的歷史上教會將他們架上火刑,而如今大部分人也將其歸類為天生患病的缺陷人格,大概因為他們是巍峨如山的父權下的異端與漏網之魚,萬死不抵其罪。他抱著麗塔安撫她發絲凌亂的后腦,藏在她頸窩里哭得無聲無息,好可憐,他和她,怎么兩人都那么可憐。

    他脫了外套后只剩一件羊毛衫,薄薄的像紙糊盔甲無法抵擋淬了寒風的兵刃,車內溫度降下來,整個人泡在北冰洋最深的藍洞里,指尖麻木得沒了知覺,熱量飛逝讓饑餓感白蟻似的密密麻麻啃食胃部,要將他啄空成一張皮囊。

    人體機能多神奇,越過最極限的那一點,饑寒麻木陡然輾轉成酥麻麻暖融融的熱流,妥帖地熨著四肢百骸。視野盡頭朦朧竄起白光,一朵朵蒲公英似的飄過來,大概動腦子想事情也得耗費熱量,先前那種發瘋的思念反倒平息,這會兒掉進愛麗絲仙境似的走到哪兒是哪兒,他想塔爾緹斯手掌的溫度,想他衣領上摻了信息素的沉穩科隆水味,想他時夾著書頁的兩根長指,想他低垂視線時長如箭鏃的睫毛在眼窩掬一潭陰影,想他喉結旁細小的痣點,一會兒又想自己成了只貓咪,趴在人膝頭被又撓下巴又摸腦袋又揉小肚子,捧著臉傻乎乎地笑,咕噥咕噥軟軟的滿足聲在嗓間起伏。曾經也聽過小女孩賣火柴的故事,哪能預料到自己會有同樣境遇呢火柴劃亮,人便癡迷地湊過去,輕舔火苗像吞進一口濃艷劇毒的餌,死神收了桿,而他從火光中臆出一桌美食、一顆樅樹、一個愛人。

    他想他的太陽,想得全身都疼。

    遠處轟隆隆地響,又刮起平原風了還是怎么,視野中模糊的光團分開成幾個,慢慢逼近。乍地數道探照燈光穿透濃霧,像海底深淵中沉下提著燈泡的鮟鱇,數架直升機降落在四周,螺旋機翼絞得雪花撕綿扯絮,下來的人影朝這邊移動。少年首先看見最熟悉那道身影,昏聵半闔的眼睛一下子睜得圓圓,厚厚的純黑呢子斗篷翻飛漣漪,被寬直肩角撐著落了一颯沓雪屑,靴底碾進雪里若說太陽刺透黑夜升起時有著傾倒一切的氣勢,那么無邊稠白切進一塊黑同樣矚目,一步步走過來,幾乎能憑空染指這極北凍土上長久盤亙的白夜。

    或許端坐天堂的上帝發了慈悲,讓他能好好地做個美夢。

    車門從外側打開,兩人被扶出來,像從殘破紙箱里捉出的流浪貓。少年被人裹上外套攥進懷里,體溫汩汩輻射過來,他呆呆望著他,湖藍的圓眼睛在看清那刻就濕濕潤潤地亮起,滿心滿眼都是眼前的人,眼淚一個勁兒地掉,梵高的奇異活過來,一顆顆星星洶涌絢爛地滾落銀河。他想抱住他的脖頸,雙臂麻軟的使不上勁;想開口說什么,舌頭鈍鈍的織不出話音怎么、怎么什么都做不到,像個不會說話又急于表達的嬰兒一樣干著急,腰身在手臂中蹭動,臉蛋也靠過去跟人貼著,唯一能使勁的只剩嘴巴,不知怎么想的就啊嗚一口咬在塔爾緹斯下頷骨上,還挺用力,直到被人捏著下顎扭開,被狗傳染了?手掌拍在他后腰上,語氣倒聽不出什么責備,好了,回家吧。

    回家,回家。多好的一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