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株
理想株
不對勁,窺真欲在心底滋長。可直覺是會掀翻太平生活的黑手,岑周川到底未將這層窗戶紙向哪個人戳破。他實在畏懼安定的變形,與褒曼結合后,屬意于條框里的命運就不可控地走樣,他跟不上她熱烈的欲情,嬌慣的眼淚與暴起的歇斯底里,才意識到自己庸常的理想人生是容納不下她發起的類似革命的愛戰。慢吞吞地退回繼妻這塊平地,想攜帶著岑迦過平地般的生活,卻發覺她到底是十分之一的褒曼,在平地上終是水土不服的。 他看出沈圓如常下的反常,那分明是超越姐弟的氛圍讓他本能地警惕,從何時起兩個人竟是變成插在一只瓶里的同枝植株,岑迦像汲取了沈圓的血般生長得愈發美麗,他看在眼里,潛在的不安不詳就快生長成闊大的陰霾當岑迦提出她同意立即出國學習時,他幾乎是忙不迭地為她辦理手續,打點關系,動作快得別人都要說他是不疼惜女兒,至于岑迦為什么突然這樣痛快地答應了本總拖著不肯的安排,他寧愿信服她是為喪母后轉換心情,其余緣由,不想問,不敢問。 岑迦只肯讓岑周川一個來送行,是挑了沈圓離家表演的日子走的,他們駛在高速公路上,比起飛馳的玻璃框花塊,父女的空間凝滯成各藏心事的保險柜,最終他按耐不住問,這些年,你覺得宋阿姨和圓圓怎么樣? 岑迦虛虛看著遠處,喉嚨起伏了一下,說,你知道,對我來說,沒有他們或許會更好過。 她再三警誡父親,不許告訴沈圓自己去了哪個國家哪所學校,不許透露她的聯系方式,他很討厭,我根本不想做他的jiejie。父親臨別時給她的糖,在口袋里被反復攥著,黏成一掌色素斑斑的水痕,揮手的動作省略,照顧好自己啊,不要被他們母子給騙得團團轉。 如她所料,回家后的沈圓看著她空前整潔空曠的房間險些發瘋。不顧岑周川的眼光在里面一坐就是整天,將床單來回揪皺,卻抓不住遺留下的一根發絲。沒帶走的化妝刷還沾著一些色粉,手柄上有小小的指紋,曾經掃過她面頰的物件,放久了總會落灰。只有窗外的陽光隨著白晝長短而變換切割角度。這間屋子里,jiejie的氣味會逐漸散掉吧,某種意義上的他也會隨著死掉,是不是。 在宋春徽不知道多少次敲門喚他時,他終于平穩地走出了,目不斜視地去找岑周川他恨宋春徽那樣勤快地清洗了岑迦用過的床具,收攏了她的雜物,一個主人固有的形態被打亂,寵物總會多少應激他對著十余年來恭順敬服的繼父,強咽下發酵的憎怒,噙淚哀求,活像個牽掛親姐的天真弟弟。他企圖用頻密又碎顫的話術組織來撬出岑周川的話,可一字一字都像在挖空他的心一樣痛,他幾乎把岑周川當做岑迦一般乞憐。 jiejie去哪里了,爸爸,為什么這么突然,不提前告訴我一句,我們假期的時候能去探望她嗎,您能把jiejie的新地址給我嗎,電話總可以吧,求您了,爸爸。我真的,真的舍不得jiejie。我只有jiejie這一個說得上話的同齡人。 岑周川看著聲淚俱下的繼子,他任面目有些扭曲地慟哭著,身姿像蘸水輕悚的柳枝,一觸就碎似的無害狀可他卻看不清他的眼睛,也怕看清,不肯撕開理想生活的糖衣,哪怕最壞最苦的部分留給面前的沈圓讓她在那邊好好調整吧,想聯系的時候總會見到。 繼子在他面前跪下。 爸爸,請您告訴我。 伴隨著書桌物件拂落在地的震響,宋春徽惶惶闖進,看見丈夫冷臉對跪在地上的沈圓擲下一句,如果想一直跪在這里逼我,就不用再去學舞了。 宋春徽先被駭住,撲過去將沈圓往上扶,他本來就是她為了舞臺精心培養的,不要他跳舞是奪去他的命她是這么覺得的,岑周川對他們從來寬厚,這是頭一遭面色可怖,她說,你做錯了什么呀,快給爸爸道歉,圓圓,好孩子 好孩子,被jiejie馴養的自己,哪里還算得上個好孩子。 他和她,從來都不是好孩子啊。 在母親近乎撕扯的動作里,他只覺得通體冰冷,墜入水里,與這世界隔了一層厚重的水殼,任何施加在身上的重量力度都被緩沖得如同虛幻,不太苦痛了。額發散碎間他的眼睛被搔得癢痛,淚融融地蓄滿,嘴角卻向上抬起,慢慢地,慢慢地。 jiejie,你總是喜歡給我出難題。 岑周川也不知道沈圓動用了哪些手段去尋找岑迦,他想都是無果的吧,到底是小孩子過家家的情竇。他對沈圓學費照給,紅包照發,沈圓也是照舊恭順服從地稱呼為爸爸,外地演出回來還必給他捎不重樣的禮物,任誰看了都說哪怕小迦離得遠,這圓圓的孝心真是同齡人都比不上的,多和睦的一家人。他也這般自欺著,直到后來沈圓成人獨立,搬出去前,往家里送來了一幅畫,說要掛進舞房,請爸爸看看畫得如何。 他掀開畫布,手如被蜂蟄,正是跳舞的岑迦。 再也自欺不下去,心悸的前兆搶先一步麻痹了感官,沈圓在背后撐住他險些仰倒的身軀,怎么樣,很漂亮吧,爸爸。沒辦法啊,我找不到jiejie,可我實在太想她了,但是她連照片都沒有留給我一張,我只能這樣。 爸爸,你明明知道我有多想jiejie,明明可以幫一幫我的,你和她一樣,瞞著我,躲著我,何必呢我和你們明明是一家人啊。 他的理想生活,到底是被割裂了。 沈圓替宋春徽收拾好碗筷,與常去的花店預訂掃墓的花,宋春徽本來廚房叨念他,何必陪伴岑迦去為褒曼忙前忙后,他任冰冷的水流穿梭過指尖,對母親好教養地微笑,mama不是一直要我們和睦相處,現在,不就挺好的嗎。 他不等待母親的回復,去尋岑迦,她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與岑周川談話,被問到未來規劃,大抵最想做的是能夠讓他解下腳銬吧。他走近,當著岑周川的面溫柔搭上jiejie的肩膀,墓園就快開放了,爸爸有什么話再與jiejie說也不遲,等下去取花,已經請人配好種類顏色了。 你倒是殷勤得很。話未說出口,父親卻微笑著先岑迦一步講道,拜托你了,圓圓,你總是這么周到。 沈圓的話更是使她肩膀發僵,我們是一家人啊,jiejie好不容易回來,多大的忙我都要幫她的。他欠身,對她伸出手,走吧,jiejie。 岑周川頷首,目送他們的離去,女兒的后背不情不愿地被繼子虛攏,形成一對別扭又和諧的背影,連根拔起,剪枝摘葉,他們到底還是奇異地像嫁接一樣又變成同枝植株了,經過幾次實驗,多少打磨,他不敢想,再也沒力氣去想了,到底是中了繼子的圈套至少看上去是姐友弟恭的理想生活了,至少,至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