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籠中碎

    

籠中碎



    岑周川是比他們先到一步的。褒曼家親戚少,僅剩的幾個也多因她的病癥而避諱著從不現身,他想去掀一掀蓋在   她面上的白布,卻曉得那張臉不會變,手縮回去,抓了一團欲說還休的空氣。

    從前事事就是他來包攬,巨細大小褒曼只像個快樂的孩子一樣袖手游玩,沒心事的人是不見老,做主的竟只有離婚與死亡。他與看護交涉,聯系殯儀館派人來,站在一面墻前對著撕禿成薄薄紙殼骨的月歷牌發愣,顯然不是今年的,甚至不是近幾年,最后那頁褒曼記了幾個電話號碼,登門美發的,主治醫師的,他新家的,水筆留痕橫在美女畫的胳臂上,像就快好全的疤,又裂開一截鮮紅的底rou。

    爸爸,jiejie呢?沈圓被岑周川支去買為岑迦包扎的藥和繃帶,他腿腳很快,不一會兒就拎了一大袋子回來。作為繼子再留在這兒分明是不妥的,可岑迦的血沾在他的腿上,衫上,黏合一個凄楚的感應,紅得濺眼,悍然地堵過本該收斂警覺的心竅,緊趕著他去守著她。

    岑周川為他指了褒曼臥房的位置。

    岑迦坐在衣櫥里,任綢紡斷帛圈成洞身,她就縮成萬花筒棱鏡里轉筒時看著的指頭大小的玻璃彩雕,閃粉碎片周旋出是冷冷的慘然,她想褒曼會穿壽衣嗎,也會是這樣花哨的色樣不成。曾經她站在這奢靡的塔前,覺得心被珍珠卷簾包過般的熱鬧琳瑯,如今穿琳瑯的人走了,她的心倒成了一顆蛀空的牙齒,為裙風衫紋的飛掠,長出綿綿的痛。

    jiejie。

    沈圓是怎么走過來抱住她的,那時岑迦已分辨不清了,她嗅著他身上自己的血氣,竟萌生出動物領地的心安,癱下肩靠過去,透過皮膚,骨腔,聽見他沉甸甸的心跳。沈圓一道道拆開沿途綁好的那團布,手微顫著為她清理上藥包扎,他想吮住那不斷涌血的傷口,不為滋生桃色愛癥,只是頭一遭覺得兩人竟如此的血rou交融。

    他的腕骨抵著她脊背上突出的環節之一,要沿著骨縫嵌進鑿死了般貼合著。他從來都是自許糊涂地奉上身心去,就是那樣小小的一條命甘愿被她攥著,是開成花或碎成粉,只要不被拋開手任他離去,他都是情愿的,jiejie,以后我陪著你好嗎,我一定不會讓你一個人。

    可到頭來誰又陪著她呢?她只有我了,我卻讓她一個人離開。岑迦任霧氣潮潮地暈上眼眶,推了推沈圓,回家去,她不會高興你在這兒的。

    他反將她摟得更緊,已經夠會惹jiejie不高興了,再讓我在這里賴一會兒吧,別趕我走,jiejie也不想被其他人看到哭吧

    岑迦下意識要埋進他懷里,這一動作還未落實,卻被衣櫥里殘余的香氣擒住后頸,柔膩的一只鐵手,將她生生揪回來。

    她家的精神病史我和你講過了,我是真怕你會再受傷,你還是不要和她走太近。

    宋春徽的短信就像定時發送彈上她的心,強力膠糊住了糖殼上那道被小狗舔舐得隱約開裂的縫,長出兩排小牙上下,一咬,給釘死了。岑迦覺得憤怒,羞恥,以及落空的悲哀,她為替褒曼報復,老手般擲下了馴養繩,教宋春徽的兒子在她膝下巴望搖尾,可是在逗獸的哪個環節,喂食或者取名,她卻無形被絆倒了愛欲的巢里別有洞天,她哪里還記得褒曼,她竟是多久不再來探望母親?

    褒曼既然死去,她的惡行就是再無意義的。招致墮落的竟并非沈圓一個,她驚懼于終止關系的割裂感,像大刀懸頭,鍘架在身,偏偏取來小刀凌遲片片割rou,戀戀貪生,貪歡,通體流血卻不致死,只是再多看一眼,多碰一下,多講一句話都是逼近于死。

    褒曼才不會開心于她與前夫繼妻的兒子相處。

    沈圓覺得jiejie攢著空前的力氣,手往外推,身向后退。他們驟然拉開好大的一段距離,這給他一種破碎的預感。懷里變空的過程讓他如初次蛻皮的蛇,眼看著最親最熟的一部分非走不可,接著,他對上一雙眼,因冰冷而分外清凈地抵住他的心,趁我沒有說出你媽是如何告誡你的,回家去,別讓我再在這里看到你。

    他何其聰明,立即意識到岑迦的變化緣故,她是怎么曉得的已不重要,從一開始,他幾乎就是帶著赴死的自覺任她圈住自己的脖頸。母親告訴他了無數次的,從童年第一回險些在岑迦手里丟掉這條命,到一次次兩個人在瀕于窒息的快樂中交纏。他不在乎啊,因此滿腔委屈,他多想大聲地說出自己不在乎她也許潛藏的疾病因子,他分明比她更早地感染,他愿意千萬遍熱烈地賭咒發誓,jiejie為什么這樣說,你不明白我的心嗎?我情愿沒有尊嚴地去做你的狗,任你做怎樣惡劣的事只感到能陪著你而幸運,為什么,為什么還要質疑我,趕走我

    我不需要你的陪伴。岑迦感受到牙齒深處的微戰,是要割破舌面的險地,有熱意騰騰地蒸著眼眶,害她酸漲地要掉淚,偏偏笑著,宋春徽的好兒子被我拐到床上,她該是多么震驚?她怎么肯讓你陪伴著家里有精神病史的人?

    可我從不在乎這些!沈圓頭一遭這樣大聲地剎住岑迦的話,他險要流淚,手向前伸著走去,哪怕到處都是空落落的,他慌亂地笑,是不肯被戴上棄養牌子的垃圾堆里的狗,還希望從渾濁的環境里找到一絲主人的氣味,jiejie,你是太傷心了,所以想對我發泄是嗎?好,如果這么說我能讓你好一些的話,你可以對我做任何事,但請你不要說這種話,我會心碎的

    我也不在乎。

    沈圓的手定格在半空。

    岑迦,沈圓,該走了。

    岑周川的聲音從虛掩的門外傳出,接著他將門推開,這古怪的氛圍讓他不知是否該再走近,直覺是不愿再知道多些的岑迦不能確認他聽到了多少,這是危險的情況,卻讓她有一種僥幸獲救的輕松,她來回摸了摸guntang的面頰,一些濕意在指尖蒸發了,就像沈圓在她心里的那個角落被她掩蓋住,從此變成一座無人島。

    她從沈圓身邊面無表情地走過,去為褒曼送行。

    沈圓最終沒有跟上她,他遠遠地望著他們登上殯儀館的車,才覺得這座房子從很久以前就是空曠的,最后看到的擔架上白布上躺著的那具,分明是自己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