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祝鳩和雎鳩隨著華家的長輩與兄長蓮步移入殿內,一如既往地吸引了大多數人的目光。 兩位大將軍近年征戰雖少,威嚴卻依舊,卸下兵器交給內侍,點頭問候著大多數見禮的官員,徑直領著家眷往宮殿里邊走。兩位身后跟著兩位略有些年級的婦人,不像是將門出身,但仍是風姿綽約,也比兩位將軍看著更好親近些。 再后跟著的便是兩位將軍的子女。 華家只有一位公子,華家公子且異。華家大哥膝下并無公子,唯有一女洵妙洵美與且異皆是小弟所出。華家兄弟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并無隔閡,更無猜忌,一大家子和和融融,教許多日日為分家鬧得頭破血流的人戶格外嫉妒。 華且異不似兩位父伯一般嚴肅,他總是以溫和的笑容待人。他出生時,正是華家兩位將軍征戰沙場最激烈的時刻,因此年幼時母親教養得多,身上文氣重,但亦能武丟不了將門的臉。 大多數的姑娘都會忍不住向華且異投去目光,須臾,又會忍不住將目光移至身后。 他的身后跟著的便是他的兩位meimei。 身量高些的那位,便是姊姊洵美。她臉龐不格外消薄,笑時露瓠犀;行動時步步穩當,同前面兩位美婦的風姿極為相似。 縱使兄姊再柔和可親,似乎也損傷不了家中幼妹的這份冷淡高傲。 洵美雖著蜜合色衣裙,卻教人生不出暖意。新禾綠腰帶貼身,腰如束素,教豐rou微骨作反語;步履盈盈,禁步玉聲亦泠泠。 再觀其面,五官生得凌厲,不如其姊之靈秀,竟是英氣更貼切。她面不施朱,粉白黛黑,僅唇染薄紅。除面圣儀外,無論何時都揚首視物,睥睨眾生。 祝鳩隨著雎鳩落座。 離筵席開始還有許久。交好的世家小姐們通常尋這個空隙彌補平日短缺的私語時間,三兩個結伴在皇宮花園里賞游。 必不可少的,華家雙姝身旁也圍著不少女子。雖有不少少女挨著祝鳩,但幾乎全是和右手的雎鳩搭著話。雎鳩通常都柔柔地作答,再用三兩句話不咸不淡地打發掉她們。 祝鳩在外向來寡言,旁人也不覺有什么異常,但常常相伴左右的雎鳩卻不無擔憂。 她這meimei從小嬌養大的,無論模樣還是性子,都是以張揚示人。可今日偏偏怪了,竟無端掉淚,也不肯向她吐露緣由。兩姊妹向來親密無間、無話不說,這般行為,讓她既有憂心,又有失落。 但席上不適合談論這些內容,祝鳩曉得這道理,樂意一時不被打擾。 她心里何嘗不苦澀難耐。但她的苦悶偏偏是無法與人分享的。沒人能接受,更沒人能理解。 好容易近距離的喧鬧都四散了,祝鳩才有機會故作無意地四看。 她舉著瓷杯,不知道在看哪里。小半杯茶,許久也沒見如何消減。 她要坐端、抬頭,目光東西亂行,好像看誰都是無心。從來如此,誰也難有異議誰敢惹手握重兵的華家的掌上明珠。 旁家出挑的小姐們好比她家府邸外額匾題字上敷貼的金箔,熠熠生輝,能裝點門庭,替家里撐臉面。 而祝鳩則是被真金裹住的題字,它內里姿行是名家手筆,外頭還有金箔緊緊護著,一可免去日曬雨淋之苦,二還不必時時苦撐著要時時璀璨奪目,不跌份兒。她不必做任何違背心意的事,亦能鳥瞰眾生,將無論誰的苦痛歡樂通通拋卻腦后,只要她愿意。 這是深印在骨、血里的優越傲慢,無論何時,她竟都做得慣。 祝鳩不知方才為何沒注意到,斜著往上有個著玄色衣袍的男人讓她覺得熟悉得很。許是剛才也圍了一大波人,將坐著那人擋嚴實了。那人應當也位高權重。她對時局實在是不熟悉,沒法立馬猜出來是誰。 她預備借著喝茶的遮擋,悄悄觀察一番。 孰知祝鳩甫一喝茶,那人就站了起來,撣撣袖子,信步往外走。 她被迫立馬放下茶杯,沒能將她全套喝茶動作的虛偽傲慢的美麗全數施展。 祝鳩抬頭,視線正好與那人平行他從上走到同她一條線的位置。即使是側面,也能瞧出那人同她一樣的、上天匠心獨運的好顏色的端倪。 他走了幾步,忽然停下來,看著前方不遠處的地面。他教右膝多屈些,伸手撿了個物什,遞給身旁的一個已羞紅臉的姑娘,笑盈盈地不知再說什么。 祝鳩坐在他對面,中間著實隔得遠,什么也瞧不見,她也沒好意思抻著刻意看。直到他將那物舉起來她才看清個大概是個香囊、疊好的手絹或什么別的類似的。 他同那年輕女子講話,不經意偏過頭來,自然地流露眼中滿含的柔情。引得在場離得近點兒的姑娘都不禁竊竊私語起來。這老套橋段引起的討論,其內容應該單調老套。 旁人看來是如此,可祝鳩卻不以為然。 祝鳩分明看到他彎下身前的側臉有微微顫動,想必是在用力地咬合后槽牙這動作她在忍耐時也常做,熟悉得很。 他正看是柔情,側看卻是濃重的不耐。 他彎下身,因為姿態低,年輕女子又端著架子坐得板正,祝鳩只能看到他被衣袖擋了下半張的模樣,只露出雙眼睛。 那雙眼睛實在教人難忘。她上輩子是看到過一回的。 曾經的那雙眼睛不似今日般瀲滟多情,只有枯敗和強撐,像是她的眼睛的孿生姊妹。 只是那是雙男人的眼睛。 祝鳩隱約記得他勉強使眼睛泛出活色生香的笑意,要對她說話,內容意記不清了。 但一幅朦朧的畫面卻不自覺地從她腦海中慢慢浮現。 艷紅紗,玄色袍,兩廂偽裝的風流笑,虛情假意,誰被掉了包? 她像是沉寂許久的南方阜上的鳥,陷入思考與回憶許久,才突然反應過來那人是誰。 能坐在華家上首的年輕男子明明寥寥可數。祝鳩想,她哪里是不熟悉時局,她簡直就是愚蠢。 祝鳩再從思緒中抽離出來時,那著玄色衣袍的男子已然無痕跡了。惟有那女子臉上的薄紅和其他女子有一句沒一句的感慨證明他的確出現過,但離開已有片刻了。 祝鳩將右手舒展開,貼著有些冰涼的案幾,似是做了決定似的,將手拿下轉而派去提裙。端坐久了,足底有些麻,急于起來的她踉蹌兩步,差點讓衣袂絆翻茶盞。 她幾乎能聽見阿姊想喚住她,卻礙于場面不敢出聲而將話語咽回的聲音;她也能預見眾女見她失儀的驚訝和因出了口惡氣生出的喜色,甚至某姓小姐會用什么詞、說什么話,她都了如指掌。 這應該是體面的華洵妙最失儀的一天十五歲的第一天,她接手原來的自己的第一天。 但她什么也顧不得了。 若不出所料,這可能是她最好的機會。 他逃也似的出了這殿,她便入緝拿要犯般緊迫地追了出去。 祝鳩此時不得不真誠地感謝令儀郡主。 若不是前世令儀一心想將她和陳家公子的姻緣線系作一處,頻繁請她入宮來偶遇良人,殊不知此時在她擇路的上發揮了大作用。 他逃離大殿,就會選遠而僻靜、沒人能找著的地方去。祝鳩略一思索,辨了路立刻追去。 那人走得很快,祝鳩追得氣喘吁吁,好歹才趕上了。 祝鳩一直跟著。前人的步伐不動聲色地放緩了,祝鳩跟著也不覺得累。 遠望著,祝鳩依稀回想起他從前也多穿素色,鮮少著玄色,開解著自己的眼拙。 祝鳩身體和目光都不自覺地黏著前面的人,不知走了多久。 她聞見槐花的氣味將她整個人籠罩,前面的引路人也驟然停了下來。 他聲音好像可以用飯食里的一類,清淡,或者近于食之無味來形容體面些,叫冷淡。他語帶笑意,話語卻是暗藏機鋒。 夕陽烘出槐花苦卻不清澀的香氣,將他遙遠的聲音阻隔掉許多。 祝鳩聽見纏著晚風而來的一句話語: 華家小姐,何故跟來? *作者有話說: 2020.3.13第一次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