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懷孕了
我懷孕了
哎這第五顯然還沒反應過來,這是怎么說的!他趕緊擋在我和鄭妮中間,屈身央告,怕我們打起來。 鄭妮一把扯開他,哇地哭著跑了,我呆呆看著第五,眼淚含在眼眶里,就是不掉下。 第五沒去追鄭妮,我莫名挨了鄭妮一巴掌他也歉意,說:你看你 他盤算怎么哄我,卻又無話好說,最后說:你看你!遲不咳早不咳! 他橫是不敢說鄭妮鬧得不像話! 我一定是腦子木了,或者心木了,我從第五包房出來后,居然不難受。 過去不是這樣的,過去我總是比別人敏感,在豫北跟前尤其小心眼,豫北動輒就惹我心下戚戚。他帶我去祖母家探病,剛進屋就看到安玉,她帶來那么多鮮花補品,而我兩手空空,我就赧然,心里生自己的氣,也毫無道理地生豫北的氣。可我心里是多明白:豫北疼著我呢。 十五歲的我情商是不是很低我不知道,但心眼兒算活的,那天聽到豫北祖母閑談說饞了田間的萵苣,我心里就記住了。萵苣我認得,回家后我找了些廢鐵片自制挖萵苣的工具,那時候是清明,剛萌芽的嫩萵苣挖起來費時,我早上五點就起床往田野趕,一直挖到黃昏,帶的干糧和水全盡了才披著星星回家。第二天搭車去看豫北祖母,車上沒有座兒,我兩手輪換著提那些萵苣不肯把它放在腳下,因為盛萵苣的紙袋很新,我不舍得弄臟。 到了四合院,豫北祖母晨練還沒回來,我把萵苣倒在井臺上一苗一苗的擇,我不記得后來放下手中活兒去做什么了,就那么一小會兒,回來時就看見豫北把井臺上的萵苣丟進了垃圾桶,他不認識萵苣,也沒有想到是我帶來的,只當是亂草。我沒來得及喊,萵苣已進了垃圾桶。當時我臉紅極了,怕豫北內疚我也沒說,是后來祖母回來看見地上殘留的幾苗,才問起哪里來的萵苣。豫北恍然明白,緊接著就內疚得不得了,心疼地看著我,樣子比我都委屈難過。 我提著空空的手袋回家時,他還十分的不過意,甚至有些沮喪,反復說:豆,對不起。他一直送我到車上,目送車子消失才回去。 我不知道的是,他回去就把垃圾桶的萵苣撿了出來。第二天中午帶我去祖母家吃飯時,我看到了綠葉白莖、洗得干干凈凈的萵苣,他整整擇了一夜,才把雜草擇盡泥土洗凈 那時候,他一星兒都怕傷著我,一星兒都不愿我難過。 可他不知道,現在的我被生活傷麻木了,針扎在我身上,我也不曉得痛了。 我糊里糊涂地活著,仿佛越來越沒心沒肺沒計較了,看開了,總得活!我只能一步一步繼續往前走,前面難道步步是火坑?我覺得不至于。 我到底在電視上看到了那位像極我的女人,新聞里正在播報干部公示,她是位常務副省長,履歷顯示其祖籍竟是我的故鄉,去年才提拔來此地上任,可即將要調走了。不是提拔,是平調。沈菲說新任職的省份比不了這里吧,調得蹊蹺。 多年后當我知道她的平調是因為我,是一種逃避。我竟沒有絲毫怨憤,我覺得那都是命,我的身份從出生那刻起就丟失了,而我自己卻蒙在鼓里。后來的失而復得于我來說只能是戲弄,因它太晚了。 冬天來了。沈菲從宣教辦的窗口望向研究生院的那幢小白樓,說安玉休學了,我沒作聲。我知道她有話掖著,她最近總是暗暗看我的臉色,我不是不知道。 她肚子里有話是藏不過三天的,此時她望著窗外仿佛猶豫不決,終于道:冉豫北接走的,據說是懷孕了! 我手中的文件幾乎脫落,苦苦穩住了,可我是怎樣離開辦公室的就記不得了。 我走在早冬的寒風里,鼻子酸酸的,以為是受冷了! 我要去酒店找第五,這是我第一次主動去找他。 我的腳十分沉,像此時的腦子一樣沉。 秋天遺留下來的黃葉旋著冷風跑。枯朽凄涼!世上的一切都這樣凄然! 懷孕了! 不說安玉,而是我自己,我懷孕了。 我拼命忍著眼淚,在別人看來我是從來不愛哭。而我知道,哭也無用,況且又是欲哭無淚,比如現在。 到了酒店,第五第一句話就是:五哥這兩天窮瘋了! 我沒有像平時那樣冷冷扭開頭,我直直看著他,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看畜類一樣看著他。 第五帶笑不笑道:怎么了? 見我不說話,他說:頭里接完你電話我就翻遍了全身,只有三四百塊了,你全拿去吧!他以為我來賓館是來尋錢。 我聽到自己平平的聲音:我懷孕了!。 第五一下子呆了。轉而他如臨大敵。在地上走了兩遍才說:我,我的? 畜生的!我死死咬著牙。 第五噎住了。 愣愣看我一會,然后不敢看了,我知道我的眼角血紅,而且迸射著惡毒的仇恨! 他轉開臉嘆了口氣,說真是攬麻煩上身了。 他拔出一根煙,含在嘴上又拿下來:怎么會! 問你呀!我的聲音令人駭然。我仇恨的眼睛把他盯毛了,雖然他不敢看我的眼睛,但他冷笑了,我?他兩手一攤,指頭上夾著沒點火的煙:我沒經驗,沒人拿這來敲詐過我 話音未落,一只手嗖地沖他抓過去,居然連我自己也不知道,那么急速的手是我自己的。我閃電一樣在他臉上撓了一把,緊接著要去撕抓,被他及時摁住了! 你,你不想活了你!他還有些沒反應過來,實在不知道這事兒是怎么來的,我的手那么快,他臉上已經蠕蠕滲出鮮紅的液體。 不想活了你!他腦子還是不甚清楚,才會重復吼出這句話。 我咬著唇瞪著他!瞪得兩眼通紅,幾要迸出血星兒來!雖然我的手控制在他手里,雖然我站到他下巴頦底下連老鼠的勁兒都沒有,雖然從橫里他夠兩個我寬、從豎里他夠兩個我長,但如果他打我,我就和他拼了! 他沒打我,他顯然沒法對一個小他六七歲的女孩動手,松手放開了我,可能是怕我再次攻擊,他摸著受傷的臉轉身去找紙巾了。 拿紙巾拭著血回來后,他煩躁地坐到了沙發上:行了,你說吧,怎么弄? 我還立在原地發抖,顫抖著將彩超報告從背包掏出來摔給他!不是我非要來找他,我已經到郊外小醫院試過,彩超報告結果是胚胎過大,沒有家人或致孕男方簽字不予墮胎。 他將彩超報告抓手上掃了一眼:這什么呀?誰能看懂?什么意思你說吧!他給我扔回來! 聽到我讓他陪同去醫院,他徹底沒風度了,罵娘了!他說他老爸的眼線說不定什么時候就布滿周邊,他堂而皇之陪一個女的上醫院墮胎?他連珠炮似的發火了,第一次爆了粗口:我給你錢還不行?叫我跟你去,這不折磨爺爺嗎你!氣不過還又補充一句,我又不是你男人! 我眉心別的一跳,冷笑切齒:你若是我男人,我不墮了,我直接去死! 我將那一張報告紙摔到他臉上:有這個彩超結果沒人給我做,你不去可以!我只好找你那養了畜生的老子跟我去!我氣極了,可恨找不出更難聽的言語咒他。 第五泄氣了,扯出一支煙狠狠抽起來! 我咬著牙立在地上!窗外暮色籠來,房間里越來越暗。 第五知道沒得通融了,狠狠摁滅煙頭,一個字一個字咬牙道:我再不沾你! 當的拋下打火機,什么時候去! 明天! 得多少錢?他居然問錢! 我苦笑著搖頭,他問錢,他在問錢!我盯著茶幾上一包幾百元的香煙,噔著牙道:三百! 他長吁一口氣,那錢不是問題了。稍頓了下,仿佛忽然想起他還要簽字還要露面!臉色大變,喪氣了! 第二天出發時,第五不開車,到路邊打車。 我不明白他的心思,以為他怕找不著路,身體有恙的人,脾氣是說大也大,說小也小,我想自己還是忍著為是,把肚子里的事對付過去要緊,乖乖地跟在他身后等出租車。 司機見他年輕闊氣,又領著我這樣一個手按肚眉緊蹙的小姑娘去郊外醫院,張口就要一百八,說跑郊外是從來不會打表計費的。 我沒想到第五被這價錢卡住了,他平日的奢侈我不是不知道,可他今天被一百八嚇住了。 已經坐在車座上的我后來又下來了,因為第五不滿意價錢。車走后他把錢夾翻出來給我看,只有三四百,他說萬一到醫院錢不夠,那就難看了。 我沒想到他真拿三四百塊錢陪我去墮胎,他可以借幾個呀,我忽然胃里犯嘔,沒精力跟他計較,轉到柳樹坑俯身干嘔。 后來我們乘了公交,正是上班高峰期,車上擁擠不堪,沒見過這種場合的第五倒顯得溫文爾雅,人人都比他矮一頭,他立在那里像門神,那些給女朋友搶座的男士叫他看不慣,說年紀輕輕的占個座位卻叫老弱婦孺站著不像話! 我雙手抱著吊環與一幅彬彬君子模樣的第五面對面擠在一起,我不曉得舉臂的動作是懷孕一項禁忌,容易引起宮腔收縮。腹內胃內異常難受,沒吃早飯空空如也的胃中有馕物在爭先恐后地向喉嚨處沖,我緊抿著嘴強忍,幾乎要窒息。 有一陣我忍到了極限,一定把臉都憋青了,第五嚇得往遠處撤身,似乎認定我緊抿的嘴里有東西,唯恐它忽然噴涌而出。 倒最后一趟車時,我從車上飛奔而下,蹲在路邊大吐特吐,第五他遠遠站在馬路對面,我知道他看著我惡心。我嘔吐嘔出鼻涕眼淚來的模樣讓他害臊!他盡量讓來往行人看出他與我不相干! 吐夠了,我們繼續前行,我心里忽然意識到第五為什么沒開車,盧迪的爺爺是位風水先生,因此盧迪特別迷信,并且愛給第五灌輸迷信思想,說坐月子女人,尤其帶血癥的女人不能進別人屋、坐別人車,帶霉運!頭腦簡單的第五怎能不著道! 到了醫院,我已經吐得有點虛脫,步態蹣跚,第五與我一前一后走,中間隔著幾個抱著大肚的村婦。進到科室檢查時,第五飛也似地找地方坐下了。 我與大夫對坐著,音細如蚊地回答大夫的一句句問詢,全是女人的事,關于身體的,關于生殖系統的,還有什么卵子受精、zigong擴張,rufang充盈之類的敏感字眼,我抬不起頭來。 肚里的孩子太大了,刮宮怕有危險,誰陪你來的?大夫抬眼不抬頭地從眼鏡上方看我。 我局促不知所措,扭頭拿眼睛找第五,才發現他就緊挨我的脊背坐著。 他不情愿地站起來,一米八幾的個頭,穿著又隆重,科室里全是女人,眾人全得仰頭看他, 呦嘖嘖,怪不得?老大夫扭頭讓身邊助手看彩超報告,胚胎頭徑 3.9,我就說呢,這孩子怎么能這么大! 逃,我想逃!羞死! 最終還是硬著頭皮把程序做到了。 年輕護士指了指產房位置叫我們到那邊等。我乖乖地去長條椅上坐著,第五立在走廊盡頭的窗口前,雙手插在褲兜里,看得出十分煩躁。周遭傳來即將臨產女人的嚎叫聲,聲音斷斷續續,令人滋生一種更加灰敗的情緒。我不敢抬頭,對面墻壁上是育兒知識宣傳畫,畫中有個大大的嬰兒圖,胖乎乎的寶寶,伸著一雙藕節般的小胳膊,樂呵呵看著所有人。 我也不敢看對面遮著白布簾的小屋子,護士說刮宮手術就在那里做。那么小,不像屋子,像只白紙箱,而我要把自己放進里邊。 終于等到戴大白口罩的手術醫師姍姍而來,我手足無措地站起來,膽怯地將手術單遞上去,醫生接了單子看都沒看徑直進到小白屋,把我丟在門口不知進退。也許是急昏了頭,我恓惶的眼睛竟無措地投向第五,仿佛他能給我壯壯膽。 可是第五瞥了我一眼,事不關己地把頭掉回去了。 哎!怎么不進來?見沒人跟進去,醫師撩起布簾,撞上門口立著的我。 我怯怯移進去。 我一見那窄窄的白床就全身發抖了,我不知道如何躺上去的,醫師的聲音在頭頂響,鐵質器械的磕碰聲在下身的私處響,我覺得自己像魚一樣被甩上了案板。 會有點疼,啊!不過得忍著,你配合,咱們就來得快,啊!把腿打開!來! 不哼哼了,不哼哼了啊,這還動也沒動呢不是,哎對,再打開一些,再打開一些,噯好勒好,堅持一會兒 后來我聽到自己的一聲悶哼,不過很快消失了,耳邊充斥著醫師循循善誘的聲音與臨產婦的嗷叫,遠處還有新生兒的脆哭,我隱忍的呻吟被這些混合音覆蓋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什么都聽不到了,也沒有感覺到血從下體奔騰而出,我只感到自己飄了起來,身體像海綿,虛蓬蓬的,當我聽到醫師緊張驚懼的叫聲時,我就知道出事了,可是我一點不怕,我甚至貪戀那種飄飄向上的虛浮感,覺得它將帶我去的,一定是個好地方,我再不會憂愁再不會沒有尊嚴地討生活,我將忘記我叫柳豆,也將忘記我即將十八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