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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余恨(三)

    

空余恨(三)



    大人

    裴容廷微微笑了一笑,并沒有說話,可銀瓶已經(jīng)身不由主地走了上前。離得近了,聞見他身上那股子沉水香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兵戈生冷的銹氣。

    銀瓶不大習慣,把頭偏了一偏,細聲道:大人這一去,要什么時候回來?

    一旦打了仗,就難說了。裴容廷又把她的風兜拉了回來,給她掖好,雪白的絨鵝毛托著她雪白的臉。他溫煦道,我不在,留下幾個小子照看你,你要買什么東西,辦什么事,盡可跟他們說。只是他們一個個雖靠得住,卻不是什么省事的,若是他們躲懶偷懶,你就拿出主子的款兒來,說是我的話,誰敢得罪了你,等我回來有一個算一個,饒不了他們。

    他又提起給上房并二位奶奶都明里暗里打過了招呼,叫她盡管放心。銀瓶低頭應(yīng)著,心里像個糖漬的腌青梅,厚厚的糖衣裹著若有若無的酸澀。

    等我回來裴容廷頓了一頓,我若是回不來了,你不用守著我。這個家住不得的,那幾個小子會帶你出去,到外省,我已經(jīng)安頓好了,有宅子,有莊子鋪子,你盡可以安心。

    他的聲音低沉卻松散,仿佛是說閑話的語氣,以至于銀瓶一時鎮(zhèn)住了,沒反應(yīng)過來。小廝來稟報,說馬已經(jīng)挽到了儀門外。裴容廷把手摩挲著她的下頦,留下一句外頭太冷,快回去罷,提袍離開了。等銀瓶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見裴容廷已經(jīng)走到了那曲折穿廊的盡頭。

    萬籟俱靜的雪夜,他一身玄色的戎裝隱在晦暗的夜里,只有佩刀與罩甲泠泠的磕碰,遠遠的,像檐下的鐵馬叮當。

    這算什么,和她交代后事么?

    連婉婉的替身,他都要照顧得這樣周全?銀瓶恍惚想起曾聽說三年前二爺去了四川打仗,也看到過他描下的巴山夜懷婉婉小像。

    而那一年,似乎也是徐家的覆滅。

    難道說,當年裴大人和婉婉沒有來得及道別么?

    銀瓶的心像被一把刀戳著,如同釘在案板上的魚,劇烈地搏跳著。她提起裙子,倏然來追了上去。她不甘心就這么和他分別了,想和他說點什么,不管是什么以婉婉的口吻,也是以她自己的口吻。

    那穿廊盡頭是個月洞門,她跑得太急,搖搖晃晃,險些撞在那粉墻上。

    倚著門邊站定,她一壁喘氣,一壁把手圈在嘴邊,喊了一聲大人。

    不成,畹畹什么都不要,只要大人早點回來。末了聲音低了一低,只有她自己聽得見了,銀瓶銀瓶等著大人。

    雪天安靜,聲音傳得老遠。

    洞門外又是另一個庭院,院子里生著參天盤踞的銀杏樹,裴容廷在樹下頓住了,轉(zhuǎn)過身來。但是晦暗的月光下,銀瓶并沒有看見他的神色。

    他也許應(yīng)了一聲,也許沒有。只是雪還在瑟瑟的下著,在銀藍的月色下,雪花也是一點點光潔的銀藍。

    這場雪一直下到了三月,氣溫驟暖,把那滿地積雪融化了,化成污泥淌水的泥濘。雪停了,又連日下起雨來。雖說瑞雪兆豐年,春雨貴如油,可像今年這樣,過猶不及,冬天里牲畜凍死無數(shù),再叫水一泡,只怕還要鬧瘟疫。

    然而路上的凍死骨再多,朱樓里的人日子還是照過。

    唯一的不同不過是柴米貴了,所以三餐的花樣清簡了些。

    裴容廷出征去了,走了這么個鎮(zhèn)山太歲,全家除了銀瓶,大概沒人不高興。桂娘也松了一口氣,比從前更活潑了,這天一早進府來找銀瓶,見她正蹲在暖閣的一只朱漆小箱子跟前發(fā)呆。

    桂娘笑道:噯呀,才走半個月就受不了了?想你們二爺也坐著想好不好?回頭相思病沒好,腿也麻了。

    去你的。銀瓶撇撇嘴,托著腮把一只手插進小巷子里,拎出一雙青緞登云履,喃喃道,做這么一箱子,手都快扎爛了,到了兒也沒來得及給他。都是冬天的鞋,正穿得上,大人走得匆匆忙忙,也不知道帶沒帶夠衣裳鞋襪的

    哎喲,好嘮叨桂娘袖著手,笑嘻嘻的,你們二爺可是皇爺欽點,監(jiān)軍去的,又不是沒飯吃才入伍的乞丐。軍中怕是早巴巴兒預(yù)備下了,擺著摞著穿不過來,真要獻殷勤,還輪不上你咧

    她說著,忽然嗅了嗅鼻子,這是什么味兒?

    銀瓶也聞了一聞,拍手忙道:不好,是我在火爐上烤的桔子糊了。

    她趕緊起身,不出預(yù)料地蹲麻了腿,哎呦一聲跌在地上。還是桂娘走到那小風爐旁,見爐上放著一圈小桔子,拈起一個看,果然黑了一半。

    銀瓶爬起來道:把它們?nèi)恿耍倏編讉€新的罷。

    桂娘搖頭嘆氣:你呀,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如今的世道,別說rou了,雞蛋七八個錢兒還買不著一個,餓死的都大有人在。也就二爺疼你,我看連大奶奶三奶奶也未必能有這些桔子糟蹋,我把它剝了,好的那半你吃,壞的我吃。

    銀瓶好日子過久了,又總不出門,也多少有點高門小姐何不食rou糜的無知。她聽了不由得慚愧,是我不對。昨兒晚上大奶奶還有個遠房的meimei,原是跟著父母到西海沿子做買賣,如今年景不好,回京投奔,看樣子,外省只怕還不如北京。

    這個遠房的meimei,因為跟大奶奶本家兒,都姓宋,裴家便叫她宋姑娘。

    銀瓶頓了一頓,又悄悄對桂娘道:昨兒她晚上才進府,聽小廝們傳閑話,說這宋姑娘可是三街六巷都出名的美人。三四年前大奶奶就接進府住過一段日子,說是本來想說留給二爺做小,不知怎么也沒說成。

    原因還不好想么

    還不是因為裴大人苦戀著徐小姐。

    但銀瓶不想和桂娘說起來,也就沒有提,只是又抿嘴笑道,一會兒我到上房服侍老太太吃飯,順道瞧瞧到底是怎么個天仙。

    如今裴容廷不在家,老太太也終于變回了說一不二的大家長。銀瓶深知現(xiàn)官現(xiàn)管,不管裴容廷如何囑咐過,還是不要叫老太太挑眼的好。于是她幾乎每日都往上房跑兩三趟,伺候老太太吃個飯,吃個茶,不拿強拿,不動強動,也把老太太哄得頗為熨帖。

    銀瓶待飯時去了上房,站在老太太身邊幫著捧巾帕拂塵。大奶奶一向在大房打發(fā)大爺吃飯,只有三奶奶在案邊布讓。

    那新來投奔的宋姑娘本應(yīng)跟著大房,卻因為生得標致,老太太喜歡,所以特意叫搬來了上房住。

    銀瓶悄悄打量宋姑娘,見她不上二十年紀,穿著白綾襖兒,紅比甲兒,雖是緞子的,樣式卻老,想必是大奶奶或著老太太的舊衣裳。衣著寒素,倒也難掩體態(tài)柔美,嬌滴滴一張粉面,水靈靈一雙杏眼,唇比櫻桃一點,眉若柳葉兩灣,如花解語,似玉生香。縱是銀瓶在勾欄見慣絕色,如今也吃了一驚。

    這么個美人,她這個女人看了都要心動,二爺竟還不要!

    銀瓶在心里喟嘆,又忍不住蜻蜓點水般地偷看。

    然而她很快發(fā)覺,那宋姑娘似乎也在時不時地瞟著她。

    起初,銀瓶只當因為她知道自己是二爺?shù)耐ǚ浚y免好奇,多留心些。可她漸漸發(fā)覺,宋姑娘那眼神中分明不是好奇,更像是疑惑與驚異,一眼比一眼沉重。

    銀瓶沒頭沒腦地服侍老太太吃了飯,因著老太太得午睡,她只得先回了自己房里,待下午吃茶的時候再去。回了房里,她翻了些沒穿著的襖子裙子,想待會送給宋姑娘,順帶問問她為何那樣古怪地瞧著她。

    又兼銀瓶和桂娘說起宋姑娘古今少有的美貌,桂娘聽得入了迷,也想著去眼見為實。于是兩個人等過了未時,便一個打傘,一個提包袱,相攜去了上房。

    連日下雨,下人們都在房里當差,院子里沒人。她們過了垂花門,那雨還下個不住。大下午的天氣,陰黑得像是黃昏,初春庭院瀟瀟,廊下芭蕉還沒長出來,房檐淌水,淌下來的水簾子都砸在小池塘的浮萍上,砸出層層蕩漾的水花。

    桂娘收了傘,兩人順著廂房廊子走,才到正房的耳房窗下,隔著雨聲,忽然隱隱聽見人語。

    你敢發(fā)下誓來,說得是真的?茲事體大,你休推睡里夢里!

    銀瓶認出是老太太的聲音,忙頓住了腳步,扯著桂娘也站住了。

    又附耳聽了下去,接口的是個年輕的小姐,像是宋姑娘:奴有七個頭八個膽,敢來騙老祖宗!那年上元節(jié),徐家在花園子里置辦花燈會,把親族中的小姐都招了去看燈,讓我趕上,也去玩了一遭兒,老祖宗是知道的呀!那花燈會上雖然貴小姐無數(shù),最打眼兒的自然還是徐家自己的大小姐,讓人看見,就忘不了。如今那通身的氣派沒了,可我分明認得,她就是那徐小姐的皮相,再錯不了。

    桂娘聽了,知道這層窗戶紙被捅破了,嚇得魂飛魄散,拉著銀瓶就往后溜。然而銀瓶早知自己和徐小姐肖似,并沒有詫異,挽著桂娘不肯動,依舊聽宋姑娘說了下去

    才吃飯時奴看清了,當真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出不了錯。如今奴指著自己的身子賭個咒,若有半字虛言,敢叫奴渾身長疔,不得好死

    一語未了,便被個咄咄逼人的聲音蓋了過去,像個年輕的夫人,也許是大奶奶,聽聽,娘聽聽!這還了得!早聽說那徐小姐死不見尸,沒成想,不僅沒死,還叫咱們這二爺給撿回來了!瞧咱們這糊涂爺!一個罪臣女兒,瞧咱們二爺慣得她嚇!成日主子一樣的吃喝穿戴,一句重話都受不得!怎的,她是他的娘,那么孝敬她?

    別說了!老太太嫌大奶奶有一句沒一句,厲聲喝斷了她,兀自撫起心口來,不成,不成。私藏罪臣之女,二爺他也太胡鬧了!

    大奶奶才被老太太呵閉了嘴,見這情形,忙湊近了,可不是!任由二爺這么下去,把他自己斷送了不說,連帶這個家也都完了。三妹頭前兒提起的那個賈翰林,只因為收了徐家?guī)紫渥訓|西就鬧了個秋后問斬,咱們可好,把他們女兒藏在家里,日后叫人翻出來,誰逃得出命來!

    大奶奶說完,卻見老太太合著眼一語不發(fā),并沒有表態(tài)。她翻尸倒骨地把在銀瓶身上吃過的虧又回味了一遍,愈發(fā)氣沖心頭,咬牙小聲提醒道:那小蹄子是留得的?依我看,干脆就讓娘做主

    老太太把眉頭一皺,驟然睜了眼,定定看著她。

    大奶奶咬牙道: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老太太凝著神沒說話,半晌才道:如今二爺可不在家。

    大奶奶見老太太分明活動了心思,附隨道:二爺不在,可不是正好么!

    就在這時,只聽窗外夸嚓一聲,屋內(nèi)人吃了一嚇。大奶奶忙叫了一聲是誰,見沒有人應(yīng),立即打發(fā)了宋姑娘到外頭去看。

    宋姑娘出來,見那廊下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只得回屋應(yīng)道:回老祖宗,沒什么人,想是那院子里的樹枝兒折斷了,被風卷著打到了窗屜子上了。

    老太太沒說話,仍緊皺著眉,凝神望著窗扉,叫人點起了燈。

    黃黃的光映在窗紙上,倒給這個倉促的雨天增添了一份從容的寧靜。然而就在不遠處耳房后面的花墻底下,銀瓶正被桂娘死死地捂住了嘴,兩人身子貼著身子,被那料峭的寒雨淋了個透。

    怪道宋姑娘吃飯時一直看著她,原來也是把她錯認成了徐小姐又是徐小姐!銀瓶把手攀住桂娘握在她嘴上的手,似乎是想要說話,桂娘卻并不理會她的掙扎,待四周歸于平靜,便將她又推又拽,把她拉回了二房的院子。

    進了垂花門,桂娘放開手,銀瓶終于喘出一口氣來,扶著門框喘個不停,喃喃搖頭道,他們認錯人了。

    然而桂娘一把扯過她,仍快步順著西邊游廊往正房走。

    快去收拾東西!這里待不得了,你沒聽老太婆的意思么,再不走,他們要你的命!

    銀瓶滿腔的憤懣郁結(jié)在心里,像這陰雨天凝滯的一股澀氣,甩開她的手冷笑道,你聽他們胡說!我又不是徐小姐,他們憑什么要我的命!我只是和那她生得像罷了!你當二爺為什么帶我回來?還不是因為我長得像他那愛八哥兒的徐小姐!我活著被當成她,難道死了還要

    一語未了,便被桂娘轉(zhuǎn)身推在了身后的窗屜子上。后腦勺猛然磕上窗欞子,磕得她一陣劇痛,連桂娘湊上來的臉都模糊了。

    桂娘捏著銀瓶的肩膀,可是,你就是徐家的小姐!

    銀瓶沒聽清,強忍著頭暈捯氣,虛聲道:什么什么。

    桂娘看她飄忽的這樣子,狠下了決心,把腮幫子咬緊,太陽xue上青筋都爆了起來,壓著嗓子急切道,之前我騙了你是二爺不讓我說的。三年前在海河三岔口,是你親口告訴我的,北京,徐家還有你那青梅竹馬的哥哥就是二爺。我說一句謊,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你就是徐小姐,還不走么!

    話音才落,桂娘眼梢瞥見垂花門外似有人影,忙拉著銀瓶走到最近的房門,撩開簾子就把她推了進去。再一轉(zhuǎn)身,果然見有個穿青掐牙背心,水紅裙子的丫頭打傘走了進來,到她跟前道:老太太打發(fā)我來叫銀姑娘過去,說只讓她一個人過去就成了。

    桂娘屏著一口氣,裝作若無其事地笑道:不巧,銀姑娘才淋了一場雨,正在里間兒洗澡呢。我正要往廚房叫人煎姜湯,要不jiejie先回去,等她出來我和她說。

    這丫頭也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應(yīng)了一聲,就回去了。

    隔著朦朦的窗紙,銀瓶扶著門口放香篆的黑漆小高幾勻了勻氣息,艱難撐開眼睛,才發(fā)現(xiàn)這高深的堂屋是裴大人的書房。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跌跌撞撞地往梢間走,在那琳瑯的大書架子前跌坐了下去,翻出藏匿在角落里的詩冊子,一本一本抖落出來,銀紅紙箋像繽紛的落英灑落。

    心在腔子里劇烈地跳著,她抄起一張,喘著氣重新打開了它。

    婉婉謹奉   容郎親啟

    雋秀的簪花小楷,看進她的眼,看不進她的心。

    都是陌生的,措辭是陌生的,字也是陌生的雨還在瀟瀟下著,一道看不見的雨簾把她與她的記憶阻斷了。

    會是她寫下的么在她被忘記的十幾年的歲月里?

    她對名門閨秀的印象不外乎在江南世家供唱時的驚鴻一瞥,在雨漲春池的傍晚,隔著翠陰的柳,翠陰的橋,她們會立在翠陰的木門后,悄然憑窗而望。一個個盡有著嬌柔的臉與端凝的品格,身薄如紙,卻披披戴戴地盛裝著。鉆石頂心映著鬢邊芙蓉,泛微微的銀紅會是曾經(jīng)的她么?

    頭又疼痛起來,可是一點印象也沒有。

    若真是這樣,裴大人編出那許多華美的謊言,又是為了什么?桂娘也說是他不許她告訴她千頭萬緒像琉璃珠子絡(luò)一樣網(wǎng)住了銀瓶,慢慢絞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