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余恨(二)
空余恨(二)
銀瓶雖然成日圈在這宅院里,眼皮子底下的事也有好些不知道,比方說裴容廷背著她審問了桂娘,又讓人打探了桂娘的身世。 裴家雖不比東廠有番子滿世界緝訪刺探,卻在外省有不少莊田,而正巧河南的一處曾買過遼東入關逃難的佃戶。順藤摸瓜,不過半月竟真得了消息,在濮陽鄉下找著了桂娘的家人。 消息送到裴容廷手里,他先遣人說給桂娘聽,雖沒說別的話,那桂娘卻最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當下就明白了他的意圖。 倒是銀瓶那里,需得找個婉轉的理由。 那天難得他回來早,晚間無事,站在梢間的月牙桌旁邊修剪盆栽,是南方的官拜上來的一盆榔榆盆景,懸根露爪栽在青白玉盆里。他只做出說隨口提起的樣子,前些時你和我說起桂娘小時候被賣,她爹又爛賭,我著人查了一回,倒真有這么回事。 銀瓶正坐在炕上對燈看鞋面樣子,吃了一驚,二爺找著了桂娘的家人?在哪兒找著的? 裴容廷拿小竹剪子挑掉了兩根新芽,在河南,他們三年前打遼東逃到關內,就在河南落腳。 這話倒和桂娘從前說的對上了,銀瓶還在驚訝,又聽裴容廷閑閑道:他們家也是命犯災星,在關外時趕上韃子鬧事,如今又正遇上這大雪災,爹死了,偏她娘又病重。 病重這話是瞎編的,為了給桂娘出府尋個合理的借口。銀瓶聽了,果然揪心起來,忙問:這話二爺告訴了桂娘沒有? 她不打緊,主要是看你的意思。裴容廷瞥了銀瓶一眼,按捺住試探的心,又去看他的榔榆,問了她娘,倒說臨死前想見見女兒,只是我又怕你和她親厚,不舍得她離開。 銀瓶搖頭,二爺也說糊涂話了,我和她再舍不得,也不過是朋友間的情誼,怎比得上她們母女血親!她放下鞋樣子,下炕走到月牙桌跟前,認真看著他,二爺要問我,我就求二爺找人送她一程,好歹回去瞧瞧。 她坦蕩的神色倒讓裴容廷頓了一頓。他不動聲色,唔了一聲,她娘那病,若不中用就罷了,若好了,沒準兒她就不打算回來了。 銀瓶愣了愣神,嘆了口氣,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宴席,我和她雖投緣,可也沒有為了找個人陪我頑,瞞著不讓人家骨rou團圓的道理。那也太缺德了。聽她那意思,從前是她爹賣了她,她弟弟倒還疼她,如今爹死了,弟弟也大了,能和家人團聚,總是好的。只可惜我沒個家人就是有也早就忘了。 說到最后,又眼淚汪汪起來,但似乎是自懷身世的悲感多些,并不像戀人間的留戀。初時銀瓶的冷淡突如其來,無頭無緒,讓他好像忽然跌進冷水里,昏了頭,后來冷靜下來,又審過了桂娘,也不免疑心是自己想岔了。他好以整暇打量銀瓶,見她哭了,立即放下剪子圈在懷里,心里雖然是憐惜的,卻也像長線放遠鷂似的松松飛上了云端。 有我疼你,還不成么? 銀瓶身子僵了一僵,裴容廷察覺了,頓了一頓,又溫聲道,前些日子太忙,竟沒好好照顧你,你怨我,所以疏遠我,是不是? 不不。 那是為什么? 銀瓶一時搭不上話來,低頭看著那月牙桌上鋪著的淡青漆布,下擺的排穗拂在黃銅火爐頂上,便搭訕著道:還是把火盆搬遠點,火星子迸上去,要燒出洞來了。 她別過身,伸手要把那下垂的穗子撩上去,裴容廷雙手扶在月牙桌上,順勢將她困在了懷里。 這高深的堂屋,他們困在一角,昏黃的燈下有種耳鬢廝磨的恍惚。 到底為什么?他的聲音很低,前所未有的,并不是單純的溫柔,甚至帶了點乞求,讓銀瓶心顫,還不告訴我,還要折磨我到什么時候?有幾次我回來晚了,你在自己屋里還沒睡,聽見我進來,倒吹了燈裝睡下了。我進去瞧你,那燈盤里的蠟還燙著,當我不知道么?你想要什么,或者我哪兒不好了,只管和我說,別對我不冷不淡的,行么? 他太高,認真同她說話的時候總要弓著點腰,清俊的鳳眼,越是離得近,越顯出眼中的萬種柔情。 溺人的烏濃,是詩里的桃花潭,她站在潭邊,映在他心里的卻是徐小姐的影子。她知道。 銀瓶受不了他這樣情真意切,急切間要找個理由推諉,抿了抿嘴,細聲道,老太太成日和我哭,說二爺不娶妻,不僅叫人看笑話,她將來下世,也沒臉見祖宗。我和二爺略提一提,又惹得你不高興,前兒讓二爺見陳姑娘,二爺不去,轉天老太太又把我快眉眼好掃了幾眼,叫我怎么辦 裴容廷恨鐵不成鋼似的打斷了她,臉色肅殺,理他們作甚!以后上房再叫你,你托病不去就罷了。我和你說過多少次,別說他們不敢逼我,就是將來上頭有旨意傳出來,我也照樣有辦法應付。你是沒記性,還是鐵心石的腸子?難道你信他們,不信我? 他難得咄咄逼人一次,銀瓶忙搖頭,蹙著眉,動了動唇,又說不出話來。清凌凌的月眼,眼淚還沒消散,看上去很有點少女的羞赧,裴容廷似乎得到了點鼓勵,瘦長的手扶著她的下頦,慢慢俯下身來,像是要吻她。 銀瓶心頭一窒,慌不擇路偏過了頭。 寂寂的一剎那,她眼梢瞥見他眼底的微怔與落寞,一時鼻子發酸,咬了咬牙,又扭過頭來吻上了他的唇。 白銅蓮花更漏沉沉,一滴,兩滴真長。 轉天一早,銀瓶頭一件事就是去告訴桂娘。桂娘早已是知道的了,也不得不配合她把戲演下去,倆人抱頭痛哭了一場。 姊妹們分別,一般都得送彼此點東西,留個念想,銀瓶既舍不得桂娘也舍不得珠寶,很選了幾樣首飾,甚至把裴容廷給她打的一副點翠金頭面都送給了桂娘,不免鈍刀子割rou一樣加倍地心疼。 等過了兩天,桂娘的弟弟風塵仆仆到了裴府,被安頓在門房上。 銀瓶跟著桂娘一起去瞧了,只見是個穿舊青棉襖的小子,袖著兩只手站在地上。年紀雖輕,臉上曬得紫紅皮色,也看不出和桂娘有沒有相似。有點愣頭愣腦的,想是乍然來了天子腳下,又是這等詩禮繁華的府邸,見他jiejie出落成這樣,銀瓶更是個綾羅裹身的美人,一時等嚇得魂飛魄散,縮在稀臟的襖子里不敢動彈。 一別七年,縱是鄉音已改,縱是眉目不比幼時,可到底是快刀斬不斷的血脈親緣。這些年桂娘為了給爹還賭債,給弟弟省下一口飯吃,顛沛流離,受盡了屈辱心酸,想起他們,未必沒有一點怨恨。但她強撐著眼淚向弟弟問起來,說起曾經冬天的遼東,高句麗的鐵騎打進來,他們是怎么逃出命來,又討飯到了河南;戰火連天,同村的親戚,老人小孩,盡有餓死的,扶余的兵進村搜刮,略有個平頭正臉的姑娘媳婦,也一道擄走,她喜歡的那個村頭的小木匠,入伍去再也沒回來的 興也苦,亡也苦,都是苦命的人,她身邊的人,現在聽起來卻恍如隔世,像夢里一樣。 桂娘終于忍不住捧著臉大哭起來,弟弟想靠近,卻又不敢,只能搓著手小聲叫著jiejie。 銀瓶在一旁,也哭得氣噎,卻還不忘狐假虎威,恐嚇他道:裴家在河南也是有地有人的,這回你jiejie和你走了,你們若是對她不好了,管叫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門房當中放著個小風爐,爐上燉著水,底下燒著煤球,當成個火盆用。水開了,水氣溢滿了屋子,白騰騰蒸得窗紗上濕了一片。有個小廝悄悄打開了一點窗縫,風雪灌進來,給他吃了一嘴冰碴子。 這天是延乾四年的二月初六,如果后世的人翻開這一年的紀年典籍,大概會驚異于這場百年難遇的大雪。大寒,雪積平地厚五尺,民凍餒者無算,寥寥幾筆勾勒出凋敝年景的恐怖。 這場雪下了半個月多也沒有停歇的意思,桂娘和她弟弟原本是要立即回程,又不得不耽擱了下來。 那裴容廷對桂娘的去留本是無所謂的,卻因為察覺出皇爺似乎有一意孤行攻打高句麗,派他再次出征監軍的意思,又擔心他走了,桂娘也不在,銀瓶自己一個人孤單。既然已經解除了她和桂娘的嫌疑,他便在裴府后廊撥了間房子給桂娘和她弟弟,讓他們暫且住下,叫桂娘白天進來陪著銀瓶,晚間再家去。 至于桂娘的娘,那老太太身體其實好的很,加之時氣不好,他便讓河南的莊子給老太太送了糧食衣裳,讓她先在鄉下住著。在銀瓶跟前,只騙她,說已經在當地找了大夫看護,等開了春再接上來。 由此,風波暫歇,日子也就這么過了下去。 皇爺到底點了張崇遠與鎮邊將軍孫庭發兵遼東,依舊由裴容廷監軍,因著這三十萬兵馬里有許多征討南越的軍隊,張裴二人領調嫻熟,便于控制。原定等雪化盡了,那些韃子蟄伏一冬,在糧草最短缺的時候發兵,在此之前,先在薊州軍營cao練。 對于這場仗,朝中總是不贊成的居多,雖然裴容廷從不和銀瓶說起朝堂上的事,她卻隱隱約約聽到些傳聞,說是此前內閣與言官輪番上諫,上頭卻一味一意孤行,甚至為此殺了幾個言官。 銀瓶甚至聽說下旨那天,裴容廷曾在紫禁城外書房的雪地里跪了三個時辰,請求皇爺為大梁蒼生思慮,收回成命。不過這都是輾轉著從大內傳出些風聞,在京城刮了一圈又卷進二門來,也未必就是真的。 他不說,她也不問,只是一個人的時候想起來有點心酸。 初次見到他,是在江南的孟夏。窄窄的巷子,小小的勾欄,銀藍的夜晚開滿了梔子薔薇。這點虛幻的煙柳畫橋就是她全部的世界,他來了,像濯濯的清風灌進濡濕的夏夜,好得不真實,是神仙下降了。 可當她被他帶出了那紙醉金迷的小甜水巷,走過了這一路的曲折辛苦,她發現他竟也不是個堅不可摧的謫仙。他也有迫不得已,會愛而不得,會落寞,會痛苦;她不敢想象,在沒找到她這個替代品之前,他又是怎樣咽下對徐小姐苦澀的思念?漫長的黑夜里,遲遲的夜漏 她的存在成全了他的相思,銀瓶竟然覺得一絲慶幸。 愛一個人,難免千方百計為他開脫,即便他不愛她,也要為此找出合理的借口。 她本是這世上微不足道的一粒塵土,在這天災人禍不斷的世道,能得到他的眷顧,有個安穩的地方容身,已經是求仁得仁了罷?又何必得寸進尺? 他愛徐小姐,她愛他,互不相擾,就像她發現了他的秘密之前那樣,不是也很好么? 幾個月來的大喜大悲,心酸怨恨都漸漸轉為了妥協的釋然。銀瓶已經決意收起從前的冷淡,然而就在這個當口,裴容廷卻到薊州去了,一連一個月沒有回來。 直到三月底。 往年都是開桃花的時節,而今年這場潑天連綿的雪卻還沒有結束。皇帝加緊了發兵的籌備,下詔使山東府養馬以供軍役,征調民夫運糧,存儲于瀘河,懷遠二地;又使數千勞役在威海海口造船四百艘。那山東本就是此番雪災最嚴重的地界,大內非但不著力賑災,反增添賦稅徭役;更是山東的官老爺只會討上頭喜歡,變本加厲掠奪百姓,不顧饑饉寒天,監管甚急,征調的民夫有十之六七死于勞役。 民怨積壓不住,反叛者蜂擁而起,皇帝起初派了幾只軍隊,并刑部侍郎、當地大理寺卿,以酷法鎮壓,捉住反賊滿門皆抄,只想先以舉國之力奪回城池,想是眾必勝寡,不過半年光景打退高句麗,回頭再安撫民心。不想這股子邪火愈壓愈烈,大寒年歲,百姓本就不勝饑餒,財力具竭,不是被征徭役,就是被連累冤殺,索性相聚為群盜,不出月余,竟已攻陷濟南濟寧兩府,連為北征積壓的糧草都被叛軍搶奪大半。 皇爺震怒之下也別無他法,只得暫且按捺北上的籌謀,調遣薊州的兵馬前往山東平叛。 這火燒眉毛的當口,裴容廷臨危受命,連夜趕回京師,只被準許回府辭別高堂,即刻就要南下。 銀瓶從聽見這消息到見著裴容廷,前后還不到半個時辰。 那已經是月上柳梢的時候,她在角門送了桂娘出府,聽說二爺回來,急忙往回趕。 過了垂花門,從后園的梅林穿過去,銀藍的夜色里,滿地梅樹瘦枝的影子,疏影昏昏,暗香渺渺。 身遠遠聽見踏雪的腳步聲,打燈籠的丫頭問了一句是誰,隨即呀了一聲,恭順低下了頭。 二爺。 銀瓶茫然回頭,那銅絲網罩著紅紗燈籠,在月下照出一片黃昏。她拽下雪青羽織氅衣上的觀音兜,遙遙看見一語不發的裴容廷。這還是她第一次見他這樣偏于武將的打扮,也不戴簪,只用發帶束髻,玄青窄袖袍外罩著紫云飛魚罩甲,底下穿靴,比起寬袍大袖的士大夫裝扮,更能撐出他松柏一樣的浩蕩挺拔。 他看著她,白璧似的臉影影棟棟,暗香浮動,是梅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