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尾
發尾
過完年后沒幾天,林若再次去醫院探望她。 這次陪護的人是傅時揚,林若進去時,黎雨正把手里的書砸向他,傅時揚被她進門分了一下神,書角正中他額角,砸出來一條細細的血痕。 他撿起書,對林若笑笑:“林老師,小孩子發脾氣呢,您改天再來吧。” 黎雨卻沖過來抱住她的腰,林若一手提了一袋水果,被她抱了個滿懷。 傅時揚只好出去,讓她們聊。 “老師,”黎雨哽咽著,在她頸邊小聲說,“他們把我關起來了,你要救我出去。” 林若拍著她的背,黎煙跟她聊過黎雨的情況,說黎雨有自殺傾向,情緒很不穩定。她不配合心理醫生,所以還沒有具體的病情診斷。因為沒有確診,他們也沒有應對方法,只能每天寸步不離地守著她。 林若只是現在看到她蒼白的臉,消瘦的身體,就已經心痛極了。她不敢想象黎煙他們每天看著她卻無能為力,是種什么感覺。 而黎雨呢,她又是什么感覺? 她當初躺在ICU里,每天睜開眼看著天花板,是不是都在痛恨自己為什么沒有死?現在躺在病床上,對著關心她的家人,是不是愧疚跟厭惡交替,既然不能傷害自己那就傷害別人? 林若只要想到這些,就沒辦法在病房里待下去。她只看到每個人都在痛苦,每個人都無能為力。 黎雨在她懷里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抽泣著說她知道錯了,說她以后再也不敢了,說她會乖乖聽話。 “我不想待在這里。”她的眼淚浸濕了林若的衣領。 “老師帶你走,”林若把淚眨回去,“你想去哪,老師現在帶你去好不好?” 黎雨在她肩膀上點頭,鼻音悶悶的:“我想吃冰淇淋。” 林若讓她換掉病號服,她立刻破涕為笑,飛快地換好衣服,好像怕林若反悔。林若替她理了理長發,她的頭發又密又黑,發尾垂在腰際,很久沒修理過,所以有些干枯分叉。林若給她編起來,辮子垂下去,發尾像條小魚似的晃來晃去,又活了起來。 傅時揚在外面剛打完電話,就見林若帶她走了出來。 他看了一眼黎雨在腰間輕輕搖晃的發辮,又看林若。 林若說:“傅先生,我想帶她出去散散心,總待在病房里肯定枯燥,難免才會發脾氣。” 傅時揚覺得她有點意思,一般老師誰會上趕著擔這種責任呢,畢竟處理不好就是人命關天。 他說:“那就麻煩林老師了。” 黎雨這會兒乖的像個兔子,寸步不離地跟著林若。 林若帶她打車去了市中心,去一家在年輕人中最受歡迎的甜品店。店內裝修風格清新明亮,墻上擺了許多個性掛件,還有一面留言墻,上面寫滿了各種約定——誰誰要和誰做一輩子好朋友,誰又要考上什么大學,誰要跟誰走向婚姻的殿堂。 柜臺里陳列著各種口味的冰淇淋,色香味俱全,看著就讓人食指大動。 黎雨挑了三種口味,林若自己也買了一顆,店員把昂貴的冰淇淋球裝進華夫筒里,遞給她們。兩人面對面坐進卡座,林若陪她慢慢的吃。 黎雨每種口味咬了幾口,覺得索然無味。她看向坐在對面的林若——林若在學校教課時不能打扮自己,日常生活中也不打扮,穿著樸素。她算不上太好看,因為大多好看得用物質和時間堆積出來,但她的時間都給了她的學生。 黎雨看她,覺得她的臉上有光,柔和的一層。那光越來越柔,很快她就看不清林若的臉了,一低頭,眼淚砸到冰淇淋上。 林若假裝看不到,拿筆在留言墻上寫字。 [愿我的學生都能擁有他們期待的未來。] 黎雨湊過來看:“萬一他期待的未來就是沒有未來呢。” 她知道自己不是這么想的,她明明也暢想過以后,一個普通的大學,陌生的城市,普通的活著。 林若擦掉她鼻尖上的冰淇淋:“不許跟老師頂嘴。” 黎雨愣了一下,慢慢哦了一聲,坐回去了。 “我看了你的期末成績,”林若說,“你還不知道自己的成績吧?” 黎雨現在有點好奇了。 林若也不賣關子:“班里倒數第十八,羞不羞?” 班里總共三十六個人,她正著數也是十八。黎雨很不滿她非要倒著數,聽起來多丟人。 “還有你的作文,”林若是教語文的,把她語文卷子翻出來一看,差點沒氣死,“知道扣了你多少卷面分嗎?” 黎雨的字跟她的人一模一樣,隨心所欲,筆畫想怎么走就怎么走,簡直囂張。 黎雨哼了一聲,不是很服氣。 她坐在屬于年輕人的世界里,一張漂亮的小臉因為情緒而鮮活起來。 多好的孩子,林若想。她這個年紀,嬉笑怒罵,哪種情緒都惹人喜愛,因為打眼一看,青春蓬勃的生命力都要溢了出來。 天色漸深,林若接了兩個黎煙打來的電話,知道該把黎雨送回去了。 黎雨也知道。 回去的路上兩人一路無言,下了出租車,林若步行陪她進醫院。 快走到正門時,林若說:“老師過兩天再來看你。” 黎雨沒說話。 那股生命力像濺出來的火花,跳進黑夜里就沒了蹤影。 林若把她送進病房,她的家人都在里面坐著。見她們回來,黎煙快步迎上去,對林若說了許多道謝的話,兩人出去繼續談。 黎雨脫了外套隨便一扔,啪的躺回病床上。 她不發呆了,對著天花板回憶她人神共憤的筆跡,林若辦公室里風油精的味道,還有那顆綠油油的盆栽。 真丑,她想。 想到學校,她又聯想到陸欣跟衛清,兩人不愧從小一起長大,偶遇之后對她視而不見的表情都一模一樣。黎雨琢磨了一堆惹他們生氣的辦法,不由笑起來。 啊,還有衛懷行。她想起被一群野貓包圍的衛懷行,她現在又開始對他好奇了。 想到這里,她摸向床頭柜,想拿自己的手機。 但她什么也沒摸到。 手機被她砸壞了。 于是她朝傅青伸手:“手機給我。” 傅青猶豫了片刻,把手機給了她。他以為黎雨又要發瘋,把他的手機也摔了。但她笑起來,卻是以往那副甜蜜到能溺死人的模樣。 她的心情像坐了過山車,陡然升到最高,整個人輕飄飄的。她哼著歌,用傅青的號碼寫了一條短信給陸欣。 [來1309號病房看我。]后面跟著醫院地址。 她以為陸欣不知道她的事情,但實際上陸欣跟衛清已經在樓下猶豫了無數次。兩人每次走到電梯前就開始互相找借口,到最后吵起來,大罵對方是懦夫,然后不歡而散。 陸欣收到這條陌生號碼的短信一開始還不能確定,但1309確實是黎雨的病房號。她先是興奮,然后打電話問衛清有沒有收到什么短信,得到否定答復后得意洋洋,說自己收到了黎雨的短信,說黎雨記得她的號碼卻不記得衛清的。 衛清都懶罵她了,直接掛了電話。 沒一會兒陸欣又打過來,低聲下氣地求他。 “這次我們去吧?”她說。 衛清想了很多,最后又被黎雨躺在地上臉色蒼白,卻安詳好像只是睡著了的模樣填滿了腦海。 “好。”他說。 黎雨把手機還給傅青,躺回床上翻來覆去。她沒寫時間,陸欣什么時候會來呢?隨時都有可能會來。 陸欣這種人,只要給她看一下自己胸前的傷口,她肯定就會愧疚死了,撲上來噓寒問暖,關懷備至,恨不得受傷的人是她自己。 然后她就能牢牢的把陸欣綁在身邊,動不動就說自己心口疼,嚇到她再也不敢跟自己說只做普通朋友。 她在病床上滾來滾去,又咯咯笑起來。 傅青與傅時揚看著她,他們現在只要對視一眼,就能發現父子倆此刻如出一轍的惡意,恨不得把黎雨掐死在床上的眼神。 她憑什么笑的這么開心? 傅青恨透她了,可他又知道自己還愛她。他從小就不會傷害別人,面對別人的傷害也只會沉默。 這份沉默的恨意現在讓他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