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極光

    程煜夜無法描述自己的心情，他看到一個渾身是血的人站在橋邊，跳進了江里，而且這個人的背影很像徐芷青。

    他丟下自行車，幾步跑到橋邊往下看，下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地跳下去救人。

    江水冰涼，謝天謝地他很快就找到了她。

    冬天的夜晚，在黑魆魆的江水里找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兒。

    離得近了，他依稀通過輪廓辨別出她的臉。

    真的是她，他果然沒有認錯。

    程煜夜把她從江水里救出來的過程，可以說一點兒也不費勁，得益于她的毫無求生欲。徐芷青跳進水里之后，就自我放棄地暈了過去。

    她在自殺。

    程煜夜意識到了這點，不是腳滑意外落水，是她自己想死。

    沒有時間思考她為什么會自殺。

    程煜夜把徐芷青平放在地，注意到她臉上，手腕上，腳踝上，所有裸露出來的皮膚上面，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口，也許在身上，他看不到的其他地方，也遍布了傷口。

    程煜夜不敢碰她，第一時間撥打了120。

    他冷靜地說明情況，要求救護車盡快趕到，醫護人員答應了他，說他們就在附近，很快就能趕過來。

    救人要緊，程煜夜低下.身，給她做人工呼吸。

    不厭其煩的，一次又一次。

    已經超過了五分鐘，她還沒有醒，程煜夜沉默著，雙手交叉摁著她的胸口，開始給她做心臟復蘇。

    八分鐘過去了，徐芷青依舊沒有轉醒的跡象。

    理論上來說，落水的人被救上來之后，如果超過十分鐘沒有救回來，就有嚴重的生命危險。

    程煜夜清楚，她沒有求生欲，反倒是求死欲強烈，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無用功，但是他一直沒有停下，不停的重復著手里的動作。

    心臟復蘇和人工呼吸換著來。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程煜夜從未覺得時間是如此的煎熬磨人，就像有人提著把刀，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凌遲著他的心，惱人得很。

    又是五分鐘過去，救護車到了。

    救護車過來的速度比想象中要快，它停下的同時，徐芷青口中的一口水終于吐了出來。

    徐芷青的大腦有一瞬間的清醒，但又似乎不太清醒，她眼神迷朦，聲音夾雜著些微的哭腔，手指無力地揪著他的衣袖，用喑啞的嗓音詰問：“為什么要救我？”

    然后，她像是無法承受得救的結果般，暈了過去。

    醫護人員抬著擔架過來，把徐芷青抬上了救護車。

    程煜夜一聲不吭地跟著上了車。

    車里意外的還有一個躺著的人。

    是個濃妝艷抹的女孩兒，一樣的昏迷不醒，腦袋包扎著一圈繃帶。

    其中某個醫護人員說：“你們真是運氣好，不久前恰好有人打了急救電話，說附近有個女孩兒受傷暈倒在地，我們剛接到了這個女孩兒，就又接到了你的電話，剛好此地離我們那不遠，這才趕來得及時。”

    另一個醫護人員問：“小姑娘怎么回事兒？是跳江自殺嗎？”

    程煜夜頓了頓，回答：“不是，她失足落水了。”

    醫護人員用贊賞的目光看著他，“這大冬天的，江水得多冰啊，你能下定決心跳下去救人可不容易，真是個見義勇為的好孩子。”

    江水確實很冰，真的太冰了。

    程煜夜把過了水的羽絨服脫了放在一旁，拿著醫護人員給的毛巾粗略地擦干身體，凍得嘴唇發紫，畢竟是身體硬朗的男孩子，緩了一會兒就好多了。

    徐芷青就不一樣了，她本來就渾身都有傷，被冰冷的江水這么一泡，傷口開始發炎，疼痛難忍到，昏迷中眉頭也緊緊蹙起。

    她嘴唇烏紫，整個人控制不住的高頻率篩糠，雙眼緊閉，止不住地流眼淚。

    醫護人員感嘆：“小丫頭估計被嚇得不輕。”

    她撩開徐芷青的衣服檢查身體，頓時驚嚇出聲，“怎么身上有這么多傷？我的天吶，一處好rou都沒有。”

    程煜夜早早地避開了視線，聞言，心底一片冰涼。

    為什么每次，她都帶著一身的傷出現在他面前。

    這讓他忍不住想做荒唐事兒。

    想將她偷偷拐走，藏起來，誰也欺負不了的那種。

    這個念頭一旦冒出來一丁點兒苗頭，就開始在腦海里瘋狂生長，逐漸長成了參天大樹。

    徐芷青進了醫院后，情況穩定了下來。

    得到了她不會再有生命危險的通知后，程煜夜回家洗了個熱水澡，換了身衣服，又折回醫院，守了徐芷青一整晚。

    所以徐芷青第二天醒來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在沙發上睡著的程煜夜。

    這緩解了她在陌生環境的不安感。

    程煜夜似有所感，眼睫顫動，隔了幾秒后，睜開了眼，與徐芷青的視線正對上。

    她的神情很淡，程煜夜完全無法得知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程煜夜動了動身子，在醫院的沙發上窩了一晚上，壓根沒睡好，身體跟脫了臼似的不舒服，他站起來，走到病床前，微微彎腰問：“餓了么？還是想喝水？”

    徐芷青沉默地看著他，不說話。

    程煜夜想了想，說：“我沒有把你的事告訴你家里人，你不用擔心，誰都不知道。”

    徐芷青還是不說話，視線也沒在他身上了，眼神很空。

    程煜夜枯站了一會兒，還是打算先去買點吃的回來，他耐心地問：“你想吃點什么？”

    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說：“走吧，帶我走吧。”

    徐芷青閉上眼，眼角有晶瑩的淚滴滑落，落入了白色枕頭，無聲無息的，仿佛不曾存在過一般。

    “好。”

    程煜夜轉身離開，去給她辦出院手續。

    徐芷青被他帶回了家，虛弱地躺在他的床上。

    她被他呵護著，養了好幾天，身體總算好了許多。

    白天的時候，他在外面兼職，下了班，給她帶吃的回來，夜晚，她睡在床上，他打地鋪。

    他沒有問她自殺的原因，她也什么話都沒說。

    兩人一起平靜的生活著。

    她似乎，真的成功被他藏了起來。

    只是她越來越沉默，程煜夜覺得她有很大的心理障礙。

    徐芷青每天都把自己鎖在房子里，逃避現實，外面歲月幾何，今天又是星期幾，她一概不知。

    她真的宅太久了。

    程煜夜有點擔心她的心理健康，擔心她會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再次自殺。

    這天他下班回來后，坐在床沿，試圖跟她溝通。

    “徐芷青，出去曬曬太陽吧。”

    徐芷青窩在角落里，嬌小的身體蜷縮著，看起來可憐兮兮的，過了好久才回答他：“我害怕。”

    程煜夜沉默了許久，抬手摸摸她的頭，“要不要我繼續教你玩滑板？我們可以晚上的時候出去，不需要走太遠，就在樓下小區里。”

    徐芷青的表情踟躕不定。

    她清楚自己有多不講理，已經平白無故賴了人家這么多天，她害怕自己隨時會被拋棄。

    等到那時，她就真的無處可去了。

    徐芷青的表情浮現出一絲痛苦，她打算答應他，這個要求并不過分不是嗎？有夜晚和程煜夜作屏障，不會再有人傷害她了。

    她囁嚅雙唇，正要開口，程煜夜反倒先開了口。

    “不想去就不去了。”

    他嘆了一口氣，將她小心地擁入懷中，用溫柔的力道輕輕拍著她的背，“有我在，別怕。”

    “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我不會再勉強你出門了，好嗎？”

    “嗯……”

    程煜夜不再提這個話題，又一段漫長的時間過去了，程煜夜在咖啡廳的兼職已經結束，他每天跟徐芷青一樣待在家里不出門。

    他大部分時間在刷題，徐芷青大部分時間在發呆，偶爾會好奇的過去瞧他一眼。

    被程煜夜發現后，他抬眼看回去，她就像只被抓包的兔子一樣，嗖的一下，很快遠離他。

    后來，程煜夜干脆無視她好奇的視線，專心做著自己的事兒，給了她充足的安全感之后，方便她卸下防備，靠近他。

    不得不說，效果不錯。

    她愿意跟以前一樣，正常的跟他講話了，偶爾還會在他做飯的時候，悄悄出現在身后搗蛋。

    程煜夜覺得自己仿佛養了只乖戾的小野貓，現在這只小野貓有變家貓的傾向，她真的跟貓一樣，那么的膽小，又是那么的可愛。

    程煜夜一如既往地坐在書桌旁刷題，房內有暖氣，為了方便寫字而不把袖子蹭臟，他穿著短袖。

    右手臂的大花臂紋身展露無遺，吸引了一只小野貓。

    程煜夜不動聲色的繼續刷題，即使她小心的用手指觸摸他的紋身，他也仿佛無知無覺。

    她似乎摸上了癮，冰涼的手指在他手臂上流連許久未曾離開。

    明明有暖氣，她的手還這么冰。

    程煜夜忽然動作，猝不及防地捉住了她的手。

    徐芷青嚇了一大跳，整個人顫抖了一下，縮著手想逃走。

    可程煜夜明顯沒打算放手，徐芷青被他壓在書桌邊沿，他幾乎是把她半圈在懷里，手里還握著她的手。

    “怎么手這么涼？你很冷？”

    “還好……我不冷。”

    程煜夜干脆把她兩只手都捉在手里，又按.摩又搓的，成功讓她的手熱了起來。

    徐芷青臉有些紅，還有點呼吸不暢。

    “你要不帶我出去走走吧。”

    程煜夜沒想到她會主動提出這個要求，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抬眼，有些奇怪的盯著她的眼睛看，“怎么了？”

    “沒什么。”徐芷青把腦袋微微側過去，逃避他審視的目光，“我覺得房間里有點太熱了。”

    程煜夜沒有懷疑，“嗯，正好，我有個地方想帶你去。”

    他松開她的手，往后退了點，“你準備一下，我們等會兒就出門。”

    剛好現在是晚上，她如今情緒穩定，看起來狀況不錯，再加上有他陪著，出門應該沒有什么大問題。

    徐芷青脫離了程煜夜的桎梏后，大大地松了一口氣，趕緊狼狽地逃走去換衣服，準備跟他一起出門。

    大半夜的，她信任的跟著他往外走，坐在了他的自行車后座，跟著他爬上了不知名的山頂。

    程煜夜帶著她，在山頂的涼亭處坐下。

    徐芷青這時候才問：“你是想帶我來看夜景嗎？”

    “不。”程煜夜說，“我想帶你來看極光。”

    “你知道嗎？黎明前的黑暗是最黑暗的，不過經歷了極夜之后，就能看到極光。”

    徐芷青訥訥道：“極光？”

    “是的，極光。”程煜夜頓了頓，繼續說：“以前一旦我覺得生活過不下去，太累的時候，經常會半夜一個人來爬這座山，然后獨自熬到天亮，只為了等待黎明前的那一束極光。每次看到極光的時候，我就會無比慶幸自己生在北方，有幸能看到這樣的美景。你也一定會喜歡的……”

    “嗯。”

    別人說的話徐芷青不一定信，但是她相信程煜夜。

    徐芷青的睡眠一直不好，長期失眠，這一晚上等待的時間里，她沒有絲毫的犯困，很輕松的就熬到了天空的破曉時分，然后，她看到了程煜夜口中的美景，她永生難忘的美好。

    天空中出現的那一絲光，絢爛又美麗，漸漸的，向著遠方無盡頭的延伸，灰藍紫三色和諧交融，神秘又夢幻，璀璨又壯麗。

    徐芷青突然覺得自己很渺小，她的煩惱簡直無關痛癢，她的世界太小了，能看見的東西太窄了，在更廣闊，更遙遠的人面前，她的痛苦壓根不值一提，甚至在某些人眼里，是無病呻.吟。

    徐芷青可真是感謝程煜夜沒有嫌棄她，他是怎么做到的？

    “謝謝你，程煜夜。”

    真的謝謝你，所有的，一切都。

    程煜夜似乎是輕輕地笑了笑，“在我面前，你永遠不用對我說這兩個字。”

    他愿意做她的庇護傘，只要她愿意朝他伸出手，他就會毫不猶豫的握上去。

    無論是帶她走，還是豢養她。

    都是無條件的。

    程煜夜希望她能明白，又害怕她讀懂他眼里的欲望。

    要是不小心把小野貓嚇跑了，那可不太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