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蕎和蓮子
苦蕎和蓮子
她身上有苦蕎的氣味,她腳上有一道疤痕,很像落齒的孩童咧嘴大笑。 聽說如果家族里有自、殺史的話,那么剩余的人會自、殺的概率就會變大。 于淼的父親于傅中在工廠爆炸意外中成了瘸子,并永、遠失去了性能力。大難不死,撿回一條命,卻落下了殘疾。平時最討厭別人說他不行或不能。但他時時刻刻都在體會著自己的無能。爆炸那瞬間聽見光和熱撕扯著人軀體的聲音,巨大又近乎于無聲。共事過的人,完完整整的人,像氣球爆破。那些尸體碎片他不曾見過,但總是在發呆失神時感知它們都漂浮于空中。 有次,妻子為了給他補身體,做了蓮子燉烏雞?;鸷蜻m宜,rou質細嫩。妻子將一支筷插進雞腿,用另一只手將雞腿從雞身上分離,體貼地夾進他的碗里。不知為何,他看那雞腿分離后的齒狀切口,發了瘋,一手將碗掃在地上。妻子在切割他的rou體。他想。他的腿,他的rou,就是這般輕易被分離開來的,像這溫火燉好的烏雞,毫不費力。太陽xue的神經時刻繃緊,一方面他保持著被電擊般的精神敏感,另一方面他的rou體卻保持著遲頓。生活在要挾他,要他承認自己是失掉腿的烏雞和靈rou分離的瘸子。但他選擇,在他還能做選擇時,放棄活過。 于傅中死后,沒過兩年,于淼的母親也隨夫而去。 于淼那時只知道自己沒爸沒媽了。 九歲搬到外婆家住。外婆總是會給她扎好羊角辮,穿帶著有陽光氣味的襯衫。那時,于淼不說話,她像個啞巴。外公帶她去動物園,火烈鳥、大象還有梅花鹿。偏偏她喜歡看玻璃里的河馬,在它的方圓里,傻傻地踱步。乖張地長大嘴巴,露出駭人的獠牙,那粗糙的紅褐色舌體,牽連在齒間的口水,卷入于淼灰黑的瞳孔里。那么一瞬間,她很想躲在河馬的嘴巴里。巨大骯臟的河馬的嘴里,一定足夠安全。它嘶吼的時候,一定會從喉嚨里傳出巨大的風把她吹到所有能去的地方。 她趴在玻璃上,視線被拉到很遠、很遠。 “乖乖,好看嗎?”,外公在她耳邊親切地問。 她點點頭。卻又用手拉著小包包,轉身要走。她不知道這樣的快樂又會持續多久。每次小心翼翼吐露的話語,都在把她從河馬安全的大嘴里拉扯出來。動蕩在現實中,時刻用雙手將腦袋抱緊。 上完中學后,又搬去跟舅舅一家住。走時,外婆把苦蕎枕仔細地裝在她的行李里?!拔业墓怨?,晚上莫做怪夢?!彼逊鹬榇旁诨⒖?,雙手合十。 直到jiejie喬喬去上了大學,于淼才從舅舅家搬了出來,寄住在美術老師家,每周幫她做助理,做模特來抵生活費。 “為什么不去上學?你舅舅舅媽說借錢都要讓你上學?!崩蠋焼査?。 “就是不想,不想再欠他們?!庇陧当3肿约鹤o胸夾腿的動作,把身體扭作了麻花。 老師是大好人,知道她沒了爸媽,收來做她的助理,供吃住,唯一的要求是要于淼一直瘦削,像一顆豆芽。因為她說那最脆弱中自有無法撼動的堅強。于淼不懂,但她想那大概就是所謂藝術吧。要她的胸脯只有平實的曲線,她的皮與骨貼合緊密,像擠壓空氣一樣,把rou欲的可能都清理掉。然后成為藝術的真空袋。 “那老師供你上學好不好。”那厚重眼鏡片后是一雙慈悲的眼。于淼想,周婀真是個良師,既是藝術家又是活菩薩。 “好啊,但我還不起老師的那又怎么辦呢?”她好奇。 周婀用畫筆在人物的腋下疊上褐紅色:“你爸媽給你的要你還過了嗎?”語氣又冷又冰。 于淼不理解。 “這怎么一樣呢?” “老師,可把你當女兒啊?!敝苕剐ζ饋?,眼神貼在于淼身上舔。潛臺詞是,還,你還得起嗎?周婀深諳人情世故那一套,自我陶醉于自己的心腸善良,話語委婉。 于淼又不是真的傻,身無分文的自己,還低文憑,在吃人的社會,能做的無非是端盤子洗碗等可以想象的體力勞動。 或者,去街上賣。 而像她如今這樣連個工作都沒有,想還清老師的錢和人情,簡直是在做夢。周婀要的不過是于淼異于常人的rou體。那里面有能刺激和推動周婀創作藝術的東西。那是別人沒有的。 再過十年,當于淼的rou體漸漸萎謝。 周婀又可以將精明的目光投向下一個女孩,因為藝術一直在變,只有藝術成藝術品變雋永。于淼這樣的人,連犧牲品都算不上,貼上廢品標志就可以滾回去做一個平庸的人了。 “你沒事給老師當當模特,讓老師的學生也速寫幾幅就行了?!敝苕挂娪陧翟S久沒說話,便開口勸她?!澳阍趺聪肽??淼,還得上學,才有出路呢?!?/br> 于淼說:“不用了,老師?!?/br> 從畫室出來的那一刻,她知道自己自由了,但是也沒家了。 銀行卡里還有些存款,雖然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但是她想開始全新的生活。 一個全新的生活,首先,不再是破破爛爛的。 她決定去紋身,遮掉她右腳那條丑陋的疤。 然后,她搭上公交車,去往金合歡。 鄭源峰與鄔藝煦才通過電話,他說,兄弟,我想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