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與離人遇(一)
不與離人遇(一)
門關(guān),齊鵬拍了拍凌正背后:“行了,人都走了,別裝了。” 他壓低聲音,又拉著凌正朝門邊走了幾步,避開人繼續(xù)道:“難得見面,好歹問問近況吧。人家特意追上來,心里肯定不好受,文文靜靜一姑娘,我看著都不忍心。” 飛行員眼力都好,那姑娘一進(jìn)門他就注意到了,就是方才攔路的那位。長得確實漂亮,性格也不差,從頭到尾一句話沒說,只顧著偷眼瞧凌正。眼里真真切切的情意,是個男人都懂。 “你這些年這個樣子,多半是為了她吧?” 這小子平時不聲不響,其實最傲氣不過,飛行員堆里也少有能傲得過他的。說白了,就是太聰明,看人太透,誰心里藏著什么小九九都一清二楚。 齊鵬猜,他知道自己的心思,也明白那姑娘的心思,只是過不去某道坎。 “我考航校不是為了她。” 凌正搖了搖頭,十分堅定。 “誰問你學(xué)飛那點破事了!” 齊鵬真是對這個學(xué)弟恨鐵不成鋼,差點忍不住一巴掌扇到他腦殼上:“從航校到五大隊,我就沒見你交過女朋友。新生社的舞會不參加,學(xué)生聯(lián)誼你也不去,開飛機(jī)又不需要守身如玉,你說你到底為了誰?” 他一時沒控制住脾氣,鬧出些動靜,引得其他隊員都往這邊看,齊鵬不自在地咳了一聲。 “猶猶豫豫,拖拖拉拉,不成樣子。說不定人家姑娘已經(jīng)訂婚了,就你一個還在這回避問題。” 凌正沒有反駁,他冷不丁聽見“訂婚”這個詞,腦海里一陣恍惚。 當(dāng)初,在吳州最后一年,他和她常去運河邊吹風(fēng)。那時她還不滿十四,總穿素色襖裙,剛將齊耳的短發(fā)蓄到齊肩。河邊林子成片,風(fēng)大,將頭發(fā)吹得亂七八糟,她只顧著笑,怎么也不肯將頭發(fā)扎起。 “阿正哥哥,你覺得長發(fā)好看還是短發(fā)好看?” 他想了想,覺得她其實是想留長發(fā)的,便說長發(fā)好看。 “可是蓄了半年才長了這么一點兒……” 她嘆了口氣,嘟著嘴抱怨道:“要是留到腰,那得多少年啊。” “干嘛非要那么長?” 他看慣了她短發(fā)的模樣,實在想象不出女孩長發(fā)及腰的樣子。而且長發(fā)相較于利落的短發(fā),顯然費事費力得多。 不過,那樣應(yīng)該也很好看。 她背過身,不看他:“……你管我。阿嬤說,姑娘家一輩子總得盤一次發(fā),等到了那一天,我就能嫁人了。” 他失笑,伸手從背后輕輕揉了揉她的小腦袋:“你才多大,就這么想嫁人?” “喂!”她窘意上涌,躲開他的手,扭捏半天才氣鼓鼓道:“我已經(jīng)是大姑娘了,為什么你們總覺得我還是小孩子?” 類似的話他聽過太多遍,并不當(dāng)放在心上:“你哥讓我照顧你,你比我小三歲,怎么不是小孩子。” 那時,他低著頭輕笑,背后恰是一輪初升的彎月,黑眸顯得特別亮。女孩專注看了許久,偏過頭,半晌沒再說話。 …… 齊鵬看著凌正下樓時略顯慌亂的身影,滿意笑笑,出門點了支煙,靠在走廊邊抽。有隊員看見,跑來問他:“齊隊,怎么就你一個?凌隊人呢,剛剛還在這啊……” “追姑娘去了。” 他瞇著眼,吐了口煙。 “……哈?” 隊員張著嘴,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剛想追問就聽見齊鵬悠悠道:“今兒全隊放半小時假,都在這四樓待著,別一天到晚跟喝奶似的纏著你們隊長,瞅瞅你們這一個個,一分隊都快被他帶成育兒所了。” “不是,這,齊隊,咱們明天不是還有任務(wù)么……” “要你小子提醒?”齊鵬白了一眼:“他沒走遠(yuǎn),就在樓下,有命令再去叫他也不遲。現(xiàn)在都給我回去。” 隊員一頭霧水地被他轟回了病房,齊鵬瞧見門關(guān),輕輕地嘆了口氣。 “唉,煽風(fēng)點火,也算是日行一善吧。” * 院子里,展薇一邊低頭給傷員消毒,一邊朝嚴(yán)館雅低聲道:“不是我說啊,你這朋友,也太不講情義了點。你都巴巴追上去,到他眼跟前了,居然也沒多說一個字。這是鬧過多大的不愉快啊,至于么。” 聞言,嚴(yán)館雅又抬頭望了眼四樓的窗戶,嗯了聲:“他一直這樣。” 和親近的人都沒什么話,對陌生人更是懶得應(yīng)付,又冷又傲。嚴(yán)館雅想了想他剛才的反應(yīng),估摸著自己顯然已經(jīng)屬于后者了。 “不過嘛,長得倒是蠻帥,又是飛行員,難免脾氣怪。” 她答得簡單,展薇的好奇心卻更盛,忍不住追問道:“我剛才瞟了一眼他肩上,空軍中尉哎,起碼是隊長了。范琳琳她男朋友才少尉……近水樓臺,你就真沒別的想法?” 嚴(yán)館雅收拾好了藥架,沒回答她的問題,默了片刻,轉(zhuǎn)而道:“你怎么知道小范男友是少尉?” “嗐,你說呢,還不是她天天在學(xué)校里吹噓,真不知道有什么可嘚瑟的。” 展薇抖開手里的紗布,撇了撇嘴,不屑道:“去年號召女學(xué)生給空軍寫信,她的信寄去了漢中,那男人的大隊在漢中駐防,恰好拿到,一來二去兩人就聊成了。這回寒假她原本鬧著要見面,她男友不讓,聽說在宿舍哭了好幾天,你說這算什么……” 嚴(yán)館雅心里藏著事,有一搭沒一搭聽著。不知怎的,好友冷不丁沒了聲,她有些詫異地抬頭,卻望見展薇神色古怪,一個勁兒朝她身后打手勢。 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她轉(zhuǎn)頭,一片棕色占了滿目。 有個男人站在她背后。 那人個高,嚴(yán)館雅偏不肯立刻抬頭,余光只能瞥見他凌厲的下頜。 她知道他是誰,卻沒想到他會單獨跟下來。 一旁坐著的傷員見到是長官來了,掙扎著想要起身敬禮,被凌正摁住肩攔了下來。 凌正先抬手朝傷員和展薇簡單敬了一禮,轉(zhuǎn)而望向嚴(yán)館雅,看著她烏黑的發(fā)頂,開口道:“方便聊聊嗎?” 低沉的嗓音在耳畔響起,嚴(yán)館雅猛地抬頭,恰好對上那雙粲然的黑眸,整個人都要溺在里面了。明明想說不方便,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五六年過去,原以為自己已經(jīng)足夠堅強獨立,可一對上凌正,她還是這般怯懦無用,連拒絕都做不到。 “……方便方便!咳,館雅,這邊就交給我了,你要不先去休息會兒……” 展薇看兩人之間氣氛不太好,忙跳出來打圓場,又暗暗在背后扯了扯嚴(yán)館雅的衣角。 凌正站在原地沒動,詢問的目光依舊落在她臉上。嚴(yán)館雅深吸一口氣,終于點了點頭。 “走吧。” * 院墻邊上,兩個人面對面站著,誰都沒吭聲。 這里沒有清凈地方,處處都是傷員,顯然不適合聊天敘舊。 然而,就算再不適合,也只能這樣了。 嚴(yán)館雅看他身子微側(cè),低頭用手圍著劃火柴點煙。陰沉的天色下,他手心中微弱的光,稍縱即逝。 那光,落在煙頭上,在面前中一閃一閃地,灼她的眼。 “你怎么……是在部隊,抽煙的嗎。” 嚴(yán)館雅像是不會說話似的,磕磕巴巴,字不成句。 凌正卻聽懂了她的意思,淺淺地嗯了一聲,移開視線,繼續(xù)抽煙。 明明是他喊她出來,卻只有她一個人說話。嚴(yán)館雅心里隱約恍然,他是給自己一個機(jī)會,把想問的都問了,免得怨懟。 “這幾年,還好嗎?” 嚴(yán)館雅艱難擠出這句話。最爛俗的問候,其實就是她最想知道的。 “還好。” 穿堂而過的寒氣被風(fēng)吹進(jìn)骨頭縫里,她控制不住地打了個寒顫:“你在這兒幾年了?” 他兩指捏著煙前端,深吸著,讓那口煙深入肺腑:“兩年。” “當(dāng)飛行員嗎?” “嗯。” “之前在哪?” “平橋,中央航校。”他忽而直視她,緩緩道:“再之前,往遼州跑了半年多,跑著跑著就回來了。” 嚴(yán)館雅聽見第一句,只覺得呼吸都快停滯了,嘴唇嗡動著,半晌沒能吐出一個字。心突然很重,隨著越來越沉悶的起搏,一跳一跳地疼。 竟然,是在平橋。 火車可以直抵,離吳州只有半天的路程,可笑的是,他卻和她在那里徹底斷了聯(lián)系。 女孩不再言語,似乎到了他提問的時候。指尖的香煙已經(jīng)燃了大半,男人輕輕抖去煙灰,淡聲問:“怎么沒去北平讀書?” 間隔五年,依舊是一幅熟悉的兄長口吻。像少時闖禍被抓那般,嚴(yán)館雅咬著下唇,聲音細(xì)若蚊吟道:“想來金陵學(xué)文學(xué)……” 學(xué)文學(xué)?燕大什么學(xué)科不甩金陵女大十條街。凌正皺了皺眉,倒也沒立刻拆穿她。一時間,兩個人又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 “那吳州的宅子怎么空了?” 冬日的傍晚,天色總是黑得很快。凌正吸完最后一口,吐出個不太成型的煙圈,將未熄的煙蒂扔在腳邊,軍靴輕碾,問出了他最想知道的問題。 嚴(yán)館雅沒想到他回過吳州,小臉?biāo)查g白了,幸好有陰沉沉的天作掩飾,倒沒顯得過分失態(tài)。 她忘不掉他,想見他,又不敢與他重逢,怕的懼的就是此刻。 “凌隊!” 突然,遠(yuǎn)處的一聲呼喚叫醒了兩人。 是那群和他一起來的飛行員。 嚴(yán)館雅有些無措地望向凌正,卻見他頃刻抬腳要走,下意識拉住了他的手腕:“阿正……” 霎時,兩個人復(fù)又僵住。“哥哥”兩字恰巧被她咽下,此情此景,更顯得曖昧不清。 凌正頓了幾秒,沒等到女孩說話,只得微微側(cè)身,不著痕跡地移開手腕。 “空軍第五大隊一分隊,有事去航空署找我。” 不遠(yuǎn)處又有人喊了他幾聲,隱約能望見隊友著急張望的身影,顯然有任務(wù)下達(dá)。凌正不再拖延,利落轉(zhuǎn)身,跑步前進(jìn)。 嚴(yán)館雅愣怔著看他漸漸跑遠(yuǎn),跑到隊友面前敬禮歸隊,一群人走出大門上了卡車,之后便再也不見。 那天,齊鵬給了他半小時的假,他卻只待了十分鐘。 毫無征兆地來,匆匆忙忙地走,天上地上都是飛也似的停不住,真是空軍一貫的作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