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夜上 水花
第七夜上 水花
俗話說臘月不訂,正月不娶。 而在這個普天社畜同慶年假,從五湖四海甚至大洋彼岸漂流返鄉的時節,越來越多的人選擇過年和擺喜酒一條龍。 堪稱新時代效率。 方清樾邊系安全帶邊聽曲婷婷滔滔不絕,新的一批冷空氣南下,雨粒子噼里啪啦敲車窗,曲婷婷打開雨刷,抹出前面多米諾骨牌一樣的堵車長隊。 “呦,謝碧池的車隊這下要從濱江大橋堵到金杯劇院了吧。” “可去他媽的法拉利跑跑,去他媽的大年二十九擺酒,去他媽的全班來看她豪門婚禮吧。” “我可去他媽……” 方清樾拍了拍前擋板:“跟一跟。” “哦。” 曲婷婷踩重了油門,差點啃上前面小polo的車屁股。這又不動了,曲婷婷仰天長嘯,干脆熄火,點上一根煙。 “我說寶兒,你還真去啊。” 方清樾翻出來微信給她看,電子請柬瞬間爆了滿屏,海島婚紗照一張張跳出來,BGM是女聲輕哼,就算再看不慣也不得不承認圖文并茂動畫飛舞,有種一言難盡的高級感。 曲婷婷咽了口唾沫。 “靠這又是哪個小碧池私聊了你?!” 方清樾倒是毫無表情,問一答一:“孟一鳴。” “我可去他媽的。”曲婷婷狠吸一口,咬牙切齒道,“洗腳婢,搬弄是非的勢利眼,一窩山雞可勁兒蹦,百年難見的性取向為錢打直,cao她姥姥。” “話臟。” “噢……”曲婷婷憋住一個猙獰的表情,“你這會兒別裝看破紅塵啊寶兒,戰書都下了,你不都被激得去了嗎,你清醒一下,前任的婚禮耶!” “我沒有。” “那我們現在在干嘛??jiejie,我們正堵在去酒店的路上呢!你真當是高中同學聚會?你說你往那一坐,啪!喜提新娘新郎前任席!真雞兒刺激,這誰頂得住啊。” 曲婷婷嘰嘰喳喳跟說相聲似的,煙圈吐了好一串,嗆得方清樾直咳嗽。 這次流感又精準擊中方清樾,她咳了好一會兒,氣管都震得喘,曲婷婷嚇得趕緊閉嘴,老老實實把煙頭滅進煙灰缸。 “我沒想干什么。”方清樾語氣太過平靜,聲帶沙啞,甚至能從里面抓出大把冰粒子,“謝穎分手的時候撇的干凈,我光處理爛賬就花了一年。” “婷婷,我之前不太想見她,因為我覺得很不堪。現在她都結婚了,還專門托人發請柬給我,可見人家并不把我當回事,我還斤斤計較什么呢。” “……” “你別想多了。”方清樾低頭笑,“而且我過得不好不是挺符合的么,畢竟悔婚的是她。” “你這什么死人語氣,寶兒,你這生氣呢?” “氣啊,氣她欠我這么多錢。” 方清樾看向窗外,這么多年,可以明碼標價結算的東西只有錢,在諸多付出中最廉價,甚至不及眼淚的百萬分之一。 沒有人比她更了解謝穎,嫁的是華裔大亨,婚后就要跟豪門老公去國外度蜜月,過上等人的生活,這場婚禮專門辦在老家濱水——請同學請發小請前任。這算什么呢?風光十足的衣錦還鄉。 這就是謝穎想要的。 她把這些光鮮擺在明面上,隔空朝方清樾扇了一巴掌——你看我的選擇沒錯。 是的,沒錯。 但你不曾給我任何選擇。方清樾想。一場失敗的戀愛甚至婚姻都不是最可怕的,誰不會遇到幾個人渣呢,最可怕的是人渣改變了她,她只能面對自己的殘骸無能為力,隨著時間推移,沉湎和悲痛又都是錯的,大家會覺得你受不了打擊小題大做,好像到最后誰活得好誰就贏了。 她無處寄身,只能痛苦地墜落深淵,痛苦地滾回家又被扔出來,之后搬家、還貸、買醉、剪發、沒日沒夜工作。 哪怕強笑對人,傷口還要重新被撕開,接受別人編排,拿去做談資——好比從山崖底下爬出來又被人踹下去。 方清樾知道去與不去都是一樣的,她就算從這條馬路上逃跑,用不了多久謝穎的盛大婚禮就會從邊邊角角侵襲她,被有意無意的人提起,被新朋舊友旁敲側擊,被親人一遍遍數落所托非人……還有呢,她沒有做錯什么,又為什么比施害者更害怕出現在眾人面前呢,難過落魄都是應該的,強行掩飾只是白爭意氣而已。 他們想看就看好了。 雨水打濕了喜氣洋洋的大街小巷,人群的熱情鼓舞著氣團蒸騰向上,煙雨霧蒙蒙,籠罩著整個濱水城。 雨從白天下到黑夜,還不算春雨,氣溫降下一大截,但這并不妨礙人們冒著雨呼啦啦地返鄉過年,只用一兩天濱水市就挪空了一半。 不同于方清樾注定雞飛狗跳的一天,城市另一頭的江瀾過得十分平靜。 值班表早就掛在墻上,江瀾優哉游哉地在二十九這天簽好名字,刷臉下班,之后算上欠休可以休息三天,直到初二來值24小時班。也算是擁有年假的人了,她很滿意,等領完獎金,這份滿意就變成了餮足。 糟糕的日子過久了開心的閾值竟然可以降的這么低,江瀾長呼一口氣,振奮精神,風風火火擠進超市,抱了大包小包的年貨出來,凍水餃、瓜子、點心、膨化零食……她踩著高跟鞋,盤算著要當個死宅,不僅要熬夜要通宵要癱在沙發上發胖,還要…… 樓道里的燈要壞了,江瀾跺了跺腳,燈刺啦刺啦地閃,也不知道物業過年休不休息,她心里嘀咕著繼續向前走,剛越過防火門,一眼看見黑黢黢的樓梯間蹲著個影子。 ……這效果有點嚇人。 更何況這影子還扒著自己的房門。 江瀾心中警鈴大作,第一反應是張嘉琪不會又酗酒來找茬吧,第二反應是自己藏這么遠怎么都不可能摸到這里來,難道被跟蹤? 這可就……要命了。財產糾紛把張嘉琪咬疼了,雖然有法律保護平常不會有危險,可醉鬼打人和被瘋狗咬一樣沒道理,上次不就在路上吃虧? 她動作靈敏立刻縮回防盜門后,兩袋年貨扔下,摸出手機就要報警。 “嘟——”通話等待聲赫然從門里響起,江瀾手下一頓。 “婷婷……你,咳,你……把我送哪來了……?” 小朋友咕噥著。 江瀾松了一口氣,有點好笑地把手機收起來,她伸頭去看,只見小醉鬼縮成一團,迷迷瞪瞪看著地上免提的手機。 “我的姑奶奶你把自己搞哪去了,我被一通灌我也醉了啊,李大亨這么有錢給叫了代駕,你自己報的什么地址??” “……”方清樾迷糊著看一圈,回道,“我不知道啊。” 說完一通咳嗽。 “哎呦我去你是要氣死我嗎。”曲婷婷叫道,“發定位發定位,我叫人開車接你去,發定位,老天你還會發定位嗎!” 方清樾被一通吼,哆哆嗦嗦把手機從地上撿起來,摳了很久屏幕都沒退出來通話,反倒一個勁地按免提鍵,把曲婷婷的哀嚎反復擴大縮小擴大縮小。 江瀾實在沒眼看,上前把手機撈過來說:“先讓她在我這住一晚吧,明天她醒了就能自己回了。” 手機頓時像被掐了嗓子,半天擠出來一句:“臥槽?” “你誰?你哪位?我不認得你啊別乘人之危啊我警告你!我這就去接人了!” 方清樾被奪了手機,她跟著抬起頭,動作太猛一下子天暈地轉,只能閉上眼。 江瀾蹲下看她。 她之前以為女孩只是醉酒,湊近一看發現呼吸又急又重,喉間還有呼哧呼哧的痰聲,臉頰通紅,額上全是汗,她摸了下,皮膚都是guntang的。 這個程度的醉酒,酒精興奮后應該是抑制,這個樣子完全不對。 “寶寶你怎么了?”江瀾去抓她的手,這么熱的體溫,手卻是冰涼的,手指虛握著還在發抖。 大吼大叫的曲婷婷猛然消音。 “我送她去醫院,一會兒聯系。”她二話不說將手機掛斷塞口袋里。 江瀾拿出一次性口罩戴上,抱起方清樾就往樓下跑,她常年健身身體好,抱一個不過百的小姑娘不算費勁。 晚八點雨剛停,夜空是一片濃郁的黑云,恰好是出租車司機送返鄉人群最繁忙的時候,江瀾好不容易在大路上攔下一輛出租車,這時候方清樾已經貼著她打起寒戰,江瀾氣喘吁吁,心里已經有了大概猜測。 “師傅,去交華醫院吧。”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