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漠北宗王興師問罪錦綾督監(jiān)臨淵履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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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自己這位擅權專政、惡名昭彰的雇主,軼青剛開始戒心極重,凡事都瞻顧再三,但她很快就發(fā)現(xiàn),斛律昭言出必踐,她的一切吩咐、要求都按部就班被執(zhí)行、完成。不出一個月,錦綾院落成了。 時值隆冬,繅絲和染色無法進行,于是軼青按庫房中現(xiàn)成絲線的顏色,晝夜不停趕制出了圖紙,并在之后的時間里忙著裝機、牽經(jīng)、訓練她新招募的錦工們。 這些努力沒有白費。錦綾院開工的第一日,錦工們就已經(jīng)緊鑼密鼓地開始了織造。從南啟錦綾院被俘入涼的工匠人數(shù)不多。軼青就盡量從浣衣局中招募女子,以免她們繼續(xù)淪為涼人的玩物。 但新錦工畢竟技法生疏,又多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皇室女,軼青不得不花大量時間教導、糾正她們,因而時常忙碌穿梭于幾架織機間,耐心給圍坐的錦工們講解。斛律昭第一次來錦綾院時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情景。 姿容秀美的年輕人頭戴南式幞巾,雙手在織機梭旁飛快穿插,偶爾慢下來給圍在四周的女子們講解精要。過了一會兒,她站起身來,讓旁邊一名女工試織,片刻后,清秀的面龐上露出溫柔贊許的笑容,一手托起一段織好的素錦端詳,眼里閃耀著愛憐和喜悅的光。 這樣的目光,斛律昭在另一個女子眼中也見過。 那年,他大概七歲。 他記憶里的母親確實很美…… 樓蘭氐族女子特有的翡翠般的眸,深栗色的濃密長發(fā),線條柔美的臂膀,不點自朱的唇…… 可惜,直到她死,也從來沒抱過他,親過他一次。 大多數(shù)時候,她就好像什么都看不見一樣,目光呆滯地坐在織機前。 偶爾回過神來,就會興高采烈地牽經(jīng)上線,若能織出一段南錦,眼里就會閃耀出愛憐與喜悅的光。 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希望,她會用這樣的目光看一看他,她的兒子。 一眼,哪怕一眼都好。 或者像別的宮里娘娘那樣,為他做一件新衣。 甚至,哪怕只是一條腰帶。 但是,沒有。 從來沒有。 一件都沒有。 犯病的時候,甚至還會尖叫吼嚷著要掐死他。 她說她恨他, 后悔生下他, 他該去死。 而皇莫賀,從沒一次來看過母親和他。 斛律昭回開眼,不再去看屋里的興致勃勃。 剛要離開,低垂的眸忽然瞥見幾步開外的一雙小灰布鞋。 抬眼,正是柔軟嬌俏的小人兒。小巧玲瓏的身板兒裹著件厚棉衣,清麗的娟秀容顏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軼青微微頷首,不卑不亢。 “北院王。” 男人臉色很沉,陰郁的眸打量了她半晌。 “第一匹錦何時能完工?” 沒有以前見她時,如同逗弄寵物般漫不經(jīng)心的調笑和戲謔。軼青一怔,猜不透他突如其來的沉肅,不過也馬上就答了話。 “新錦工學得很快,素錦三個月就能完工,更繁復的南錦需要染絲,要到夏天才能完工。” 她還想干到夏天? 斛律昭睨著眼前一無所知,滿眼憧憬的小人兒,心緒漸佳。瞇眼瞅了瞅庭院樹下堆積的新雪,負手而立,嘴角勾起一絲笑。 “怎么樣?在大涼和孤手下做事,溫公子可還順心?” 語氣恢復了以往的嘲弄。是在提醒她,涼人是主子,南人是奴才。 她心里發(fā)堵,沉默了片刻。 “北涼存絲的染料和質地不盡相同,重量更相去甚遠。織在一起,布料易開裂。” 斛律昭目光驀然收回到少女身上。眼前小人兒話說的不卑不亢,卻明顯是在提醒他,胡漢之分太甚,大涼易生動亂。 他哼笑一聲,身子微微前傾,雙眉微挑,諦視少女。 “那只能說明,織工的手段……不夠狠辣老練。” 漢人,一群亡國喪家的病弱玩意兒……想要跟涼人一樣的待遇,做夢。 大不了,軍馬鎮(zhèn)壓罷了。 眼前人沒有被嚇退。清靈秀美的眸中目光沉著堅定,直直望著他。 “用力太過,扯斷了絲線,布從何來?” 斛律昭略帶威脅地朝前逼近了兩步,眼里閃爍殘酷的笑意。 “難道明年的蠶,不會吐新絲么?” 軼青一怔。 她在他手下監(jiān)辦錦綾院,督錦官的職位聽起來冠冕堂皇,但實質上處境和宮里的啟國奴隸沒有任何區(qū)別,如果他愿意,隨時可以殺了她和她手下的所有工匠,然后從蘇杭再找一批錦工。他們的生死存亡全看斛律昭的心情,她嘔心瀝血建立的錦綾院,也隨時都有可能被撤廢。 斛律昭本以為少女會再頂嘴。誰想,她垂下頭不再看他,整個人像株蔫萎的花,眼里一點兒也沒了適才自信坦然的光。 他心里忽然就升起了一股煩躁的郁悶和不滿,幾乎是下意識地伸出手,兩指扳起她的臉,想讓她與自己對視。 入手的纖巧下頜比一個月前清瘦了許多,也不再那么富有彈性,幾乎隔著皮就能摸到骨頭。 斛律昭一愣,打量著兀自垂眸不語的少女,心情更加煩郁。 一把甩開纖瘦的清秀小臉兒。避開眼,不愿再瞧她。 轉身踱向庭院西頭的老梨樹,負在背后的手緊掐成拳。 他這是怎么了!她不過是個女奴,一個目前還有用的工具罷了。民間的織女繡娘,蘇杭要多少有多少,貓抓耗子的游戲里,他想怎樣就怎樣,喜歡她便留著,厭棄了,隨時可以丟掉。 更何況,彈壓主張漢化的朝臣才是要緊事。 南啟茍延殘喘的小朝廷南遷……不可給其喘息之機重振旗鼓。他出征在即,上京可千萬不能出什么亂子。 在樹下轉過身,心緒平復,拳頭放松開來,食指和拇指緩緩捻出一個個圈。 眼神也恢復了殘忍冷酷的嘲弄。 “等素錦完工,先給你們那位南啟廢帝做件春衣罷。” 說罷,也不等少女回應,就要轉身離去。 “北院王。” 他轉過頭,女孩兒已經(jīng)追上前兩步,一副有話要問的嚴肅神情,全沒了適才的蔫萎。 這個溫軼青!只要給她些織造相關的活計做,立刻就跟活過來似的。若非親眼所見,斛律昭還以為世間少女皆只在見了金珠寶釧、名貴脂粉時才會露出這樣神情。 他唇角難以察覺地勾了勾,完全朝她轉回身,“還有事?” 女孩兒又近前一步,目不斜視,照舊是那副不卑不亢,認真辦事的態(tài)度。 “兩件事請教北院王。一,春衣制成右衽,可否?二,錦綾院能否從浣衣局再招募一批錦工?” 斛律昭冷哼一聲,明知故問:“牽羊禮你不在么?庸德公妻妾女眷都已改大涼梳裝,他本人難道不是大涼臣民么?” 按大涼習俗,戰(zhàn)俘們初到中都之時都會被直接押往涼世祖廟。廟前,帝后被勒令脫去袍服,僅著內衣。其余人等均赤裸上身,披上一張及腰的羊皮,脖子上套著一根羊毛織成的繩子。帝后被引進幔殿,恭敬地將脖子上的繩子遞到大涼皇帝手中。這便是所謂的牽羊禮。意在表示自己就像羊羔那樣,任由主人宰割。今上年幼,是以上月的牽羊禮由北院王代持。 軼青臉色一白,手痙攣般一緊。她當日病重,幸免受此辱。又念及那些受辱的舊時同僚,更覺得這些蠻夷胡虜,真?zhèn)€個是衣冠禽獸,不禁小聲譏道:“貴國禮俗,當真是……別具一格呵。” 她這話說的聲音極輕,二人又相距好幾步,軼青本以為斛律昭不可能聽到。未料那習武之人耳力極佳,嗤笑道:“終未及中國禮俗之精妙。男兒打敗了仗,便以婦人抵金,自己不肯殺身殉國,還口口聲聲禮義廉恥。” 軼青一噎,記起了昨晚北院黍離殿中傳出的徹夜笙歌。 自南啟皇帝被降為庸德公,涼人雖幾番羞辱,卻并未苛待起居,好吃好喝照舊供著,一部分妃子嬪御也允許被留在身側服侍。北院王甚至單辟出一間永安宮給廢帝居住,正殿改名“黍離殿”,取《詩經(jīng)·王風·黍離》中宗廟顛覆、故國衰微的凄愴無已之情,以作諷刺。 可最諷刺的偏偏不在于此。廢帝腆居黍離宮,日日醉生夢死,聲色犬馬照舊,狩獵筵席如常,仿若仍在南啟明安府一般,唯一表現(xiàn)出的不滿是在北院王要分賞他的公主妃嬪予有功將領之時,曾說過一句,‘華夏重廉恥,女無二夫,不似貴國之無忌。’惹得北院王勃然大怒,遂充三名公主為營妓,以儆效尤。 軼青悲從心生,張口便要道‘可畢竟是北涼官軍yin辱婦人,草菅人命’,話到嘴邊卻又記起人在屋檐下的道理,尋思還是錦綾院與浣衣局中女子要緊,遂閉了口,咬著牙按耐下情緒,半晌方抬眸回話,語調極冷,“那照北院王意思,春衣制成左衽的便是。至于浣衣局女工……” 她面上幾個表情一閃而過,心思卻已一一被斛律昭看在眼里。他不禁暗笑,她倒是個識時務不教條的,只可惜一心護著那些不相干的女子,最終卻未必能保全自己。把人玩弄股掌之上的快意漸漸充斥心間,面上也浮起個殘忍的笑。 “孤說過,工匠皆由溫公子篩選——”,向她走幾步,如給心愛的玉器撣塵一般,伸手拂去她肩上一點碎散線頭,笑道:“你便把孤的浣衣局折騰空了也無妨。” 軼青不慣與人這般肢體接觸,不著痕跡地避開肩,剛要搪塞幾句離開,小腹忽然一陣絞痛,一股熱流涌入褻褲。她面上一熱,手不由自主覆上小腹,忙虛虛一笑,點頭道:“北院王慢走。” 誰料那魔頭煞星并不察覺她在趕客,反而又近前一步,眼梢掛了個閑散的笑,道:“溫公子身體不適?” 在南啟,軼青也并非沒有過在上工時來潮,只是她經(jīng)期一向精準,是以能夠提前防備。自明安府淪陷,歷經(jīng)巨變,飽受摧折,身子也大不如前,月事已許久未到。今日忽然來潮,實在始料未及。 面前少女臉色忽白忽紅,往后退一小步,支支吾吾擠出一句“無妨”,平日的干脆利落微微透著難得一見的扭捏神色。斛律昭看的心頭一動,離她又近了些,試探地笑道:“若身子不適,孤召御醫(yī)來為公子請脈,如何?” 果然,那小人兒瞬間嚇得面無血色,卻仍舊強裝鎮(zhèn)定,挺著小胸脯道:“不勞北院王的駕。溫某定不會耽擱工期進度便是。” 也不等他再說,逃也似的往雪隱方向去了。 § 斛律昭回到玉熙宮,剛剛行至堂屋前院兒,就聽啪的一記耳光從屋里傳來。 “本王都等多久了!?再找不來你們主子,信不信我——” “阿濟善。” 沉冷的聲音比平時高了幾分。小內侍一個激靈,捂著腫起的半邊臉,逃也似的退了下去。 斜靠在上首黃花梨交椅里的青年乜斜一眼來人,冷哼一聲,不輕不重擱下茶杯,慢條斯理抖了抖金絲狐裘的黑獺皮緣,站起了身。 他身量極高,幾乎和正大踏步進門的北院主人相當,年紀也相仿,只是膚色略黑,面頰瘦削凹陷,涼人慣留的垂發(fā)。深埋在眉弓下的柳葉眼毫不掩飾地流露出那種世家大族才會有的傲慢不屑。 斛律昭淡淡瞥了眼貴族青年,自顧自在上首交椅里坐下,給自己斟了杯熱茶。 “是什么風,把費連宗王從興京吹來了中都?” ‘宗王’是涼太祖在統(tǒng)一涼人各部族后所創(chuàng)建的制度。涼人原有八大姓氏,太祖以每姓為一宗,封立八位宗王,又稱宗主王爺,其他小姓皆歸附八宗之下。涼太祖在漠北奪汗位,設立興京為都,曾有宗王議政之慣例:軍機、國務要事,皆由八位宗王與大汗王、王子、議政大臣共同裁定。 后來,涼世祖攻破上京后正式稱帝,為了削弱宗王勢力,開始逐步提升議政大臣的地位。宗主王爺逐漸被邊緣化,與八宗兵馬被分派鎮(zhèn)守漠北各城。其中最大費連宗族被遣派至涼人的發(fā)祥之地,興京。 然而,因為大多數(shù)涼人都隸屬八宗之一,宗王又有貴族世家支持,涼國歷代皇帝仍需依靠八位宗王來籠絡人心。 因此,宗王雖被邊緣化和分散化,政治地位卻極為尊崇,而且若串聯(lián)起來,仍舊手握相當一部分兵馬。如果皇帝年幼,朝臣離心,架空皇權也不是沒有可能。 這,就是費連宗王阿濟善敢在北院撒野的本錢。 阿濟善冷冷掃了一眼斛律昭,一甩赤狐皮裘大氅,落座在斛律昭下首的交椅里。 “我倒要問問你,中都漢化的風兒,是不是從你那什么錦綾院刮起來的?” 涼人祖上以騎射打獵為生,不農(nóng)耕,多著獸皮制成的光板皮袍或開衩長袍,資產(chǎn)也由族長從掠奪來的財物里按戶分配。十四歲的小皇帝在上京與文官們推行漢化,要鼓勵農(nóng)耕,著漢服,推行胡漢通婚、設立班祿、改革稅制。而漠北宗王們都是傳統(tǒng)涼人,對文化習俗態(tài)度保守,對農(nóng)耕、著漢服、用漢字等政策已有諸多不滿。更何況,胡漢通婚將壯大非八宗漢姓人口、設立班祿意味著宗王在漠北掠奪的財物要上交國庫、稅制改革則意味著宗王將失去向漠北百姓征稅的權利,將此權移交給朝廷。 每一樣,都直接或間接在削弱八宗的勢力。 故而,阿濟善千里迢迢,從興京跑到中都,來北院興師問罪。 斛律昭淡淡哼笑,漫不經(jīng)心撇著茶。 “漠北苦寒之地,消息倒靈通得很。” 阿濟善一拍桌子又站了起來,箭步前沖,附身逼視斛律昭。 “符貍!你他媽不知好歹的氐狗崽子!你答應過我莫賀……絕不在中都推行漢俗!” 說著,雙手痙攣般一抽搐,似乎想揪住對方衣領,卻不知怎的,又硬生生克制了下來。 斛律昭沒立刻搭話,薄唇邊的笑意收了幾分,狹長凌厲的眸上挑,譏諷的目光掃過阿濟善,似乎在瞅那個二十年前曾經(jīng)辱罵他,然后被他摁在地上揍到求饒的宗王小世子。 “小時候沒種兒的,長大了果然更廢物。” 在漠北金尊玉貴奉著的年輕宗王顯然也記起來了幼時所受的胯下之辱,臉漲得通紅,隨即又變得煞白,但畢竟不肯就此敗下陣來,細長的柳葉眼圓瞪,舉起一根顫抖的手指,對著斛律昭鼻尖兒。 “你……你等著,我們漠北宗王,早晚有一天揮師南下——” 斛律昭沒讓他說完,猛然拽住阿濟善的黑獺皮緣衣領,向下一扯,直勾勾凝視對方近在咫尺的雙眼。 冷銳濃釅的眸忽彌戾色,語調沉緩,落嗓極輕,字字卻透著凜然殺意,薄唇繃成一條冷硬的線,說話時幾乎未動。 “孤侄兒的龍椅,你也配?” 見對方臉上惶駭之色,嘴角忽又噙起個好整以暇的笑意,眸中盡是譏諷,一把搡開了阿濟善。 ‘啪’的一聲,黃花梨木幾上茶盞撞翻在地。 斛律昭頭也不回地負手立在門口,微瞇眼,掃視庭院西側的雪,目光卻似乎透過積雪的墻,在看院外什么更要緊的東西。 “你回去告訴漠北那幾個污糟貓王爺。再過三個月,莫說漢化——”,輕輕哼笑,轉頭瞟了眼堪堪踉蹌著站穩(wěn)的阿濟善。 “——就連咱們那位庸德公,都性命難保。” ——————————————————————————————————————————————— 尾注 文中的 ‘涼人’ 本就是一個用不同少數(shù)民族文化融合杜撰出來的民族,請大家千萬不要較真。這里對涼人語言的描述借用鮮卑語,莫賀是鮮卑語里對 ‘父親’ 的稱呼。 有研究稱樓蘭人是古羌人,后來被歸入氐羌。這里用 ‘氐’ 而不用 ‘羌’,是為了讓阿濟善使用匈奴人曾經(jīng)使過用的 ‘氐狗’ 這個貶義稱呼。 “牽羊禮”取材自靖康之難,金天會六年(1128)八月二十四日。史載:“黎明,虜兵數(shù)千洶洶入,逼至廟,rou袒于廟門外,二帝、二后但去袍服,余均袒裼,披羊裘及腰,縶氈條于手。” 金滅遼時,金太宗亦曾令遼后妃“以赤體獻廟”。但赤體獻俘的傳統(tǒng)并非濫觴于金遼,其歷史在漢民族中也是極為悠久的。哈佛大學的Sackler Museum館藏商朝晚期一尊玉女立像,雕像雙手被捆于胸前,赤身裸體。可見,女俘身體展示、集體猥褻狂歡的傳統(tǒng)至少可追溯至商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