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雁貼寒云次第飛
我提著燈籠走到前府的邊門口,沈姑娘正站在那兒,我微微笑了笑,“宛兒jiejie。”她看著我,也笑了笑,“真真。”我點點頭,“公子這會兒在書房里,我?guī)氵^去。”沈姑娘微笑著“嗯”了聲,隨我走了進去,回廊上經(jīng)過的丫鬟小廝們看見沈姑娘和我并肩走著無不站定了偷偷往這兒瞟,邊看還邊竊竊私語。 我想了會兒,頓住了步子,“宛兒jiejie,你要不要到我房里去換身衣裳,府里頭人多嘴雜,萬一讓老爺和大奶奶知道,說不定會過來找你麻煩的。”沈姑娘看了會兒我,我道:“jiejie別多心,這不是公子的意思,是我的想法。”沈姑娘微笑著搖了搖頭,“真真,謝謝你的好意,我坐坐就走的,不必麻煩了。”她微蹙著眉,看著我的眼睛,“你怎么了,是不是受了委屈?”我搖了搖頭,“沒有……”我靜默了會兒,“宛兒jiejie,那天的事兒公子還不知道,我沒有告訴他……”沈姑娘頷首,“我明白的,我也不打算讓公子知道。” 我們走到書房,我輕推開門帶沈姑娘走進去,淡淡的藥香味兒仍彌散在屋子里。我請沈姑娘到羅漢榻上坐,短腳桌上已然擺好了棋盤,公子拿著棋盒走過來,笑著道:“御蟬,上回留下的那盤殘局今日給補上。”沈姑娘起身福了福,而后又坐了下來,“公子,您身子好些了沒有?”我心里揪得緊,趕緊走到書案上去泡茶,公子喝不得綠茶,我泡了兩杯武夷巖,背著身偷偷抹了抹眼淚。只聽見公子道:“陳年舊疾的,不過是多喝些藥罷了,旁的也不覺著有什么。”我端著茶水送過去放在棋盤邊上,公子微笑著道:“真真,你來點目。”我“嗯”了聲,坐在了圓凳上,沈姑娘沉吟了半晌,看著我們道:“公子,御蟬今日來是來給您和真真meimei辭行的。” 公子微嗔,“才來了幾日,怎么突然就要走?”沈姑娘低下頭微微笑了笑,而后抬頭道:“漢槎先生的事已經(jīng)辦妥了,御蟬也該回去了。我那日聽梁汾先生說蘇州的會館也修好了,您的那些書我看管了這么多日子,如今怎么說也得親自送回去心里才安穩(wěn)。再說,你們?nèi)荚诰┏牵聲^沒有人照應豈不是成了擺設,我回蘇州也好時常打理打理,往后你們來不就又多了一個家嗎?”公子靜默了好久都沒有說話,半晌,“定了?”沈姑娘點了點頭,輕“嗯”了聲,“明日一早的船。”公子道:“這么急?御蟬,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事兒?”沈姑娘笑著道:“好好的能出什么事兒啊?我離開蘇州已經(jīng)很久了,那些窮人家的孩子們這些日子都沒有師父教他們認字,一定都等著我回去呢。” 公子靜點了點頭,“我送送你。”沈姑娘道:“不用了,今日我來不是一樣嗎?您明日還要辦差,別來送我了,往后又不是不能相見……”沈姑娘笑了笑,“我最見不得送別了,終是要走的,何必再弄得傷心一場呢?”公子點了點頭,“我讓真真去送你。”沈姑娘看著我,眼睛里隱隱地閃動著,“好。” 公子強壓著心里的難受,微笑著道:“來,我們把這盤棋下完。”沈姑娘點了點頭,拾起了棋盒里的黑子,公子今日落子好慢,好像每走一步都要想好久好久,可即便是如此,半盤棋還是一晃就過去了。我細細數(shù)著棋子,可不知怎么的,數(shù)到一半兒老是記不起數(shù)到哪兒了,又不得不從頭開始數(shù)。公子和沈姑娘都靜靜地看著我,半晌,我抬起頭,“宛兒jiejie,你比公子多半目。”沈姑娘會心地微笑著,她看著公子道:“這盤棋,御蟬會記一輩子的。” 清早,我到蘊墨齋里去,沈姑娘早已經(jīng)把行李收拾妥當了。公子的那些書全都已經(jīng)用綢布包好,到處都是干干凈凈一塵不染的樣子。案幾上的花瓶里插了新摘的桃枝,里頭的水也已經(jīng)換好。沈姑娘撫了撫書案上的那張蕉葉琴,“真真,這把琴替我送給蓉兒吧,她好像快要過生辰了,就當作是禮物。”我點了點頭,“嗯。”我道:“宛兒jiejie,這是公子昨夜寫的,讓我?guī)Ыo你。”沈姑娘接過它,微微笑著,“是詩?”我點了點頭,“有好幾首呢,詩名都叫‘別意’,公子說等回到了江南再看吧。” 沈姑娘輕“嗯”了聲,而后定定地看著我,“真真,我可不可以抱一下你?”我微笑著點點頭,沈姑娘環(huán)住我的背,輕撫著,“替我謝謝公子,御蟬此生能與你們相遇,已經(jīng)沒有憾事了。”沈姑娘慢慢放開我,我看著她的眼睛,“宛兒jiejie……你能不能,晚一些走?”沈姑娘頓住了,我道:“蓀友先生說他下個月也要告歸了,離現(xiàn)在也沒有多少日子,你到時候再走……好不好?”沈姑娘深深地看著我的眼睛,“為什么?”我含著淚,不愿說,我靜默了好久,“這樣至少可以讓公子少傷心一回,好不好?”我哽咽著說不下去,沈姑娘抱緊我,她guntang的眼淚滴到我的手上,我怎么也忍不住,在她的懷里哭了。 …… 蓉兒抱著沈姑娘送給她的蕉葉琴走到公子的房里,我隨著她進去。福爾敦也在,還是虎頭虎腦的樣兒,坐在圓桌邊的凳子上背書給公子聽,凳子高,福爾敦的腳就那么半懸著。這孩子一聽到聲響就知道我們進來了,他轉(zhuǎn)溜著眼珠子偷偷地往我們這兒瞟了瞟,公子輕敲了敲桌沿兒:“去年這會兒背的東西到現(xiàn)在全都給忘得一干二凈。”福爾敦見公子嗓門一提,立馬就規(guī)矩起來,訕訕地看著公子的眼睛,“阿瑪,您別生氣,我回去好好背,下回一定背出來,一個嗝也不打。”公子摸了摸他的腦袋,柔聲道:“說話可得算數(shù),下回再這樣,阿瑪真的要生氣了。” 福爾敦認真地點了點腦袋,蓉兒笑著走過去把琴放在圓桌上,福了福身,“阿瑪。”福爾敦跪在圓凳上,嬉皮笑臉地摸了摸琴面兒,“咦,jiejie,你換了新琴啦?”公子道:“沈姑姑送給你的?”蓉兒高興地點了點頭,“姑姑帶回來的,說是沈姑姑給我的生日禮物。”公子淡淡笑著,點點頭,“挺好。”蓉兒看向我,我對她點了點頭,蓉兒轉(zhuǎn)身坐到了圓凳上,“阿瑪,我跟您說個事兒,要不您猜猜?”福爾敦探著腦袋在那兒一個勁兒地琢磨蓉兒的表情,“jiejie,你吃了什么好吃的了?” 蓉兒努了努嘴,“去,別搗亂,我和阿瑪說正事兒呢。”公子笑著搖了搖頭,“阿瑪猜不出來。”蓉兒笑了笑,湊著公子的耳朵說了會兒,公子看了看蓉兒,又看向我,我道:“宛兒jiejie說還想多留幾日,和先生們一道再聚聚,等下月初蓀友先生回南的時候再一塊兒走。”公子笑著點點頭,“這樣好,再熱鬧一回。”公子想了會兒道:“真真,先生們一直都想去西郊的莊園里看看,可老是沒去成,這回我們就去那兒。”福爾敦搖了搖公子的胳膊,“阿瑪,我也想去。”公子點了點頭,“你和jiejie都去,好久沒去看額娘了,給額娘上柱香。” …… 四月天到了,盡管我總是告訴自己傅太醫(yī)只是在嚇唬我,其實不會是真的,可這終究只是我的一己癡念而已。這些日子以來,公子的氣色越來越不好,我心里知道他很痛苦很折磨,可又只能眼看著幫不上什么忙。早上去收拾公子的榻子,枕頭上都是濕的,我開始還以為是公子夜里睡不著覺心里難過流的眼淚。可這兩日才發(fā)現(xiàn)公子每日換下的衣裳上也是又冷又潮,問了傅太醫(yī)才知道是因為渾身疼痛逼出的虛汗。 那日夜,蓀友先生徹底卸了職,特地來府上給公子道別。那會兒公子已經(jīng)睡下了,可一聽說是蓀友先生來又硬是起來招待他,和他說了好久的話。我躺在自己屋的榻子上,老是聽到公子輕咳的聲音。和蓀友先生之間起初還是笑談,可到了后來說到別離聚散,笑聲就漸漸少了。到后來聽到公子親自送蓀友先生出門,回屋后又沒有歇下,而是到書案前自己給自己磨墨,一個人坐了好久。早上,公子又進宮當值,我收拾筆墨的時候看見了公子寫給蓀友先生的送別詩。 人生何如不相識,君老江南我燕北。 何如相逢不相合,更無別恨橫胸臆。 留君不住我心苦,橫門驪歌淚如雨。 君行四月草萋萋,柳花桃花半委泥。 江流浩淼江月墮,此時君亦應思我。 我今落拓何所止,一事無成已如此。 平生縱有英雄血,無由一濺荊江水。 荊江日落陣云低,橫戈躍馬今何時。 忽憶去年風雨夜,與君展卷論王霸。 君今偃仰九龍間,吾欲從茲事耕稼。 芙蓉湖上芙蓉花,秋風未落如朝霞。 君如載酒須盡醉,醉來不復思天涯。 …… 四月初五,西郊莊園。 已是暮春時節(jié),微風一吹,淡粉色的花瓣像春雨一樣斜著飄落下來,腳下看不見泥土,全是散落的花瓣鋪疊成的路。沈姑娘和蓀友先生用過晌午飯就要坐船回去,顧先生,佩蘭先生,還有漢石,竹垞,西溟他們?nèi)紒砹耍跍O水亭里。 沒有人掩飾自己心里的苦,誰都一樣,根本就沒有必要遮掩。我慢慢地磨開了硯臺里的墨,這是一塊新的松煙古墨,公子藏了好多年,一直都沒舍得拿出來用,今天帶來了。沈姑娘道:“公子,幾位先生,御蟬給你們彈首曲子,助助興。”佩蘭先生道:“御蟬和蓀友回南,該是我們來彈‘渭城曲’給你們送行。”沈姑娘輕輕搖了搖頭,走到琴桌邊坐下,微笑著道:“今日不唱‘渭城曲’了,彈阮籍的‘酒狂’如何?”公子點了點頭,“這曲子好。”公子說著看向我,“真真,把帶的酒拿出來給先生們喝。”我輕“嗯”了聲,回身從袋子里取出一瓶陳年花雕,公子擺開桌上的酒盅,我一一斟上。 顧先生對公子道:“容若,你別喝了,和我們之間還有什么好在意的?”公子點點頭,“就喝一盅,送送御蟬和蓀友先生。”我把酒盅遞給公子,大家相互碰了碰杯,喝了杯中酒。沈姑娘開始彈起來,彈得好生狂放灑脫,手法快得看不清楚,可聽來著實豁達。“世事奔忙,誰弱誰強,行我疏狂狂醉狂。百年呵三萬六千場,浩歌呵天地何鴻荒。”這首‘酒狂’先生們都會彈,聽得都很入神,尤其是蓀友先生。他剛卸了任,滿身的輕松,敞開了嗓子和著沈姑娘的調(diào)一塊兒哼唱起來,聲音雖暢快可眼眸里卻滿是滄桑感慨。 顧先生提筆,勻了勻墨,在紙上寫下第一句“出郭尋春春已闌”。 漢石先生接過筆思忖了會兒,邊寫邊吟道:“東風吹面不成寒”,而后又將筆遞給了蓀友先生。他環(huán)顧了一下亭子四周微微漾起波紋的湖面和遠處隱約起伏的青山,念道:“青村幾曲到西山”。一陣清風吹過來,湖邊上的花瓣順著風吹散到湖面上,隨著湖縐泛起。我又磨了會兒墨,西溟先生把墨蘸得很飽,接著提筆寫道“并馬未須愁路遠”。竹垞先生挽了挽袖子,又舉杯倏地仰脖喝了一大口酒,用狂草揮毫了一句“看花且莫放杯閑”。我笑了笑,“公子,該您收尾了。”竹垞先生把毛筆遞給公子,“容若,每回都把最難的留給你,這次也沒例外!”公子淡笑著接過筆,沉吟了好久,“人生別易會常難”。 沈姑娘越彈越快,我看見琴面上滴落了幾滴淚水,有幾個音彈滑了沒發(fā)出聲來,可絲毫也沒有影響到她。“東流不返也那流何長,紅顏白發(fā)也那催何忙,好懷呵對酒也愁相忘,題詩呵自嘆也成疏狂……世相建,此心遺,此心迷,富貴功名不為稀罕。晉阮藉浩歌狂,嘆那停杯,嘆那弄盞,醉舞琳瑯春意滿。嘆那弄盞,醉舞琳瑯春意滿。無事關心,此心不服天公管。此心不服開公管……”(未完待續(xù),如欲知后事如何,請登陸,章節(jié)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