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天外孤帆云外樹
這幾日走街串巷,游山玩水,和顧先生他們一道同行,把蘇州府里好玩兒的景都給兜遍了。從離京起一路南下,走了這么多地方就屬姑蘇的街道名兒最有詩情畫意,什么‘因果巷’‘司棋街’‘倉米街’‘十梓街’‘桃花塢’,每一條叫得上名兒的巷子都能被顧先生講出一長串故事來。沈姑娘也一直都在,她似乎和公子很談得來,談古論今,說著說著就能想到一塊兒去。唯有些抱憾的就是此次圣駕南巡的行程里沒有一直都想去看一看的杭州城,蘇州府已是最南面的一處了。 御制的官船鋪滿了洞庭湖的湖面,這兒已經出了蘇州城,眼前不再是這些天見慣了的小橋流水了,極目之處是瀲滟的湖光山色。湖面很是寥廓,看不到岸,只有或者孤立或者延綿的島嶼,很秀氣,公子平日里畫的山水畫兒就是這個樣子的。 我們明珠府有很多條官船,公子一人一條船,齊布琛姨娘帶著揆敘,蓉兒,福格和福爾敦一條,老爺也是獨自一條。公子今日在御駕前當值,把幾個先生和沈姑娘都請到了自己的船上,讓我照應著。這船很大,船身上的雕花也很精細漂亮,里頭的擺設和平常屋子沒有大的分別,有臥房,也有客廳。 我端著泡好的茶水走進去,他們這會兒正在看公子的詞集。看見我走近,顧先生笑著招了招手道:“真真,你來得正好!”我笑著把茶壺放到桌子上,沈姑娘過來幫忙倒茶。顧先生道:“容若這幾日可有新填的詞?”我點了點頭道:“寫了好幾篇“夢江南”,晚上抄好了給您。”佩蘭先生道:“不急,這一路北上圣駕要駐蹕金陵和曲阜,到時準保還有新作,回京一塊兒給。” 我點了點頭,沈姑娘道:“真真,你也坐,你看,倒是我們反客為主了。”我笑著坐下來,“顧先生,快要到您的老家了吧?”他稍有些驚訝地看向我,“哎,你怎么知道?”我笑了笑,“您忘啦,我早就知道您是無錫人。”他點了點頭,“對,是說起過,我那老宅子就在惠山底下,離這兒沒多遠,等過了洞庭山就看見了。”他說著看向沈姑娘,“哎,御蟬,云門社那邊肯定都已經等得望眼欲穿了!” 沈姑娘看著諸位先生道:“上回雅集的時候,幾位都在京,我們這兒冷冷清清的,就梁汾先生一人挑大梁了。”蓀友先生長嘆一聲,“不容易啊,盼了多少年了,總算把容若聚到惠山來了,想想……這輩子還能有什么缺憾?”蓀友先生有些唏噓地搖了搖頭,漢石先生拍了拍他的肩,“這只是開了個頭,有這一回還怕沒有第二回?往后在蘇州有了會館,京城又有蘊墨齋,還不是南面北面都有碰頭的地方?” …… 無錫惠山,云門社。 圣駕駐蹕惠山,公子一直心馳神往的云門社總算是見著了,這是顧先生早年自己結的社子,就在惠山腳下的‘二泉書院’里頭。有好多沒見過的江南士子都來了,顧先生和沈姑娘他們全都認識。救贖吳先生入關的事情早已傳遍了四海,這些年公子的詞集也隨之傳唱開來,這些士子們光看詞作就已經欽慕得不得了,這會兒親眼見著公子更是難抑欣喜。可激動歸激動,想著公子畢竟是有身份的,這些江南儒生們一開始還是不免有些拘謹,不過聊著聊著見公子一點兒架子也沒有,也就漸漸地放開了,彼此間都有相見恨晚的感覺。 公子道:“這里是無錫,為什么種浙江的茶?”顧先生笑了笑,“御蟬,你們那兒的故事,你來講。”沈姑娘微笑著點了點頭,“這安吉的白茶雖然說是浙江的特產,不過是宋徽宗的貢茶。當年徽宗游玩到無錫惠山,覺得此地泉水甘甜,泡出來的白茶特別香醇可口,所以惠山的泉水也就成了貢品。” 說的東西我大都不懂,也插不上話,就走到屋子外頭聽孩子們讀書的聲音。這座書院的房子真好看,典型的江南風格,白色的墻,黑色的磚瓦,高高翹起的屋檐兒。庭院里的銀杏樹的葉子金黃,上面結了好多好多的白果子。有幾只小鳥在枝葉間嘰嘰喳喳地叫,清風微微地掃著地上的落葉,金黃的銀杏葉飄落在我的繡花鞋上。我俯身拾起那片葉子,抬頭望著累累的果實,不禁羨慕起這里的人來。真是一個讀書的好地方,京城的書院里到處都是大紅的柱子,金碧輝煌的彩漆,見著了心就靜不下來了。 這里的孩子的讀書聲都是江南口音,不帶彎兒的,聽上去很清爽悅耳。教書的先生們也大都是云門社里的江南士子,光教書不當官兒的。我走過一間屋子的門口,有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兒立馬就看見了我,他偷偷瞟了眼師父,見師父沒在看他就用書擋著頭往我這兒瞧,小眼珠子轉溜個不停。 “潤澤,把我剛才說的話復述一遍。” 那孩子呼啦一下子坐正,眼睛呆呆地看著師父,模樣可愛極了。我掩鼻笑了笑,輕聲走回到院子里,還沒走幾步,就聽見蓉兒的聲音。 “姑姑!” 蓉兒提著裙擺往這兒跑,我轉身笑著走過去,“蓉兒,阿瑪正要我來找你呢,弟弟們呢?”蓉兒喘了口氣兒,“我……我看見小姑姑了!”我一驚,“沒看錯吧?真的是小姑姑?”蓉兒重重地點點頭,咽了口唾沫道:“我和弟弟在山后面放風箏,瞧得真真兒的,肯定是小姑姑,錯不了!”未及我反應過來,蓉兒已經跑上了屋前的臺階,猛地推開門沖了進去。佩蘭先生正在寫詩,聽見聲響筆尖兒倏地頓住,抬眼看是蓉兒隨即看著大家笑了笑。 公子道:“蓉兒,怎么不敲門就進來了?”蓉兒看了看屋內的人,福了福身,隨即走過去拉著公子的袖子,“阿瑪,我看見小姑姑了,就在后山的茶園子里!”公子一嗔,看著蓉兒,蓉兒肯定地點了點頭,公子驀地走過來,回身向先生們深深拱了拱手,“失禮了”,隨即快步出了屋子,蓉兒也跟著跑了過去。 惠山的后面有一片很大很大的茶園,采茶的農婦很多,福格和福爾敦看見我們立馬就跑過來,公子俯身定定地看著福爾敦,“真的是小姑姑,沒看錯?”福爾敦很重地點了下腦袋,“嗯,剛剛看見了,這會兒又不在了!”公子放開福爾敦,抬眼張了張,提著步子往茶園子里走進去。那些采茶的姑娘看見公子無不笑著竊竊私語,公子看著她們的時候,一個個都紛紛低下頭抿著嘴笑,手里在摘茶葉。我和蓉兒順著公子的步子,公子走在前面打聽,我和蓉兒在后面問。 這么多人,真的是有些漫無目的,我看見一個和淳雅差不多身量的姑娘,心里一喜,我輕拍了拍她的背,那姑娘轉過身,不是。我道:“你有沒有見過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京城口音。”她搖了搖頭,“京城口音是什么樣的?”蓉兒搶道:“就是跟我一個樣兒的。”那姑娘想了會兒,搖了搖頭,“我才來了幾天,沒見過。”我失望地點了點頭,“對不住。”她看了看我們接著轉過身采茶葉。 蓉兒放開了嗓子高喊著“小姑姑”,福爾敦和福格也跟著喊,周遭的人都抬起頭來看向我們,眼睛里充滿了疑惑。天色漸晚,采茶的婦人陸陸續續地收筐回家了,茶園里的人少了起來。貴喜慌慌張張地緊著步子跑到公子跟前,扎了個安,“爺,不早了,再不走就得誤了當值的時辰了。” 公子心神不定地轉過身,顧先生恰好也來了,“容若,你先放心去。人在惠山就好,我這里熟人多,一定能打聽出來,說不定晚上就有消息了。”公子想了會兒,看向我,“真真,你們隨著梁汾先生,一有消息就來告訴我。”說著看向幾個孩子,“這事兒可不能跟別人說,誰都不行。”蓉兒,福格和福爾敦都認真地點了點頭。貴喜催了催公子,“爺,快走吧。”公子又看了看身后,迅速轉過身和貴喜一道走出了茶園子。 夜里,在顧先生的四處打聽下,終于在惠山西南的一戶農舍里探聽到了淳雅的下落。我提著燈籠領著公子往那兒走,這個地方很偏,沒幾戶人家,只能聽到幾聲雞鵝的叫。顧先生在柵欄口等,公子站定,顧先生對公子點了點頭,“見著了別對丫頭說重話。”公子點頭,顧先生給我使了個眼色,我也點了點頭隨著公子走進院子。公子走到屋門口,步子漸漸頓住,他抬手欲碰門可懸到一半又放了下來。我看了看公子,輕輕把屋門推開,蓉兒站了起來,“阿瑪。” 淳雅站著,從上到下已經看不出是個貴府的格格了。她穿著白底小碎花的粗布衣裳,淡綠色的褲子,也是布的,全身沒有一點兒首飾,可臉上還是干凈得體的。她的眼神一如過去的執拗,這身平民百姓的打扮絲毫沒有遮掩住她骨子里的高貴。 蓉兒站在她的身邊,眼神徘徊在公子和淳雅之間,除此以外,屋子里沒有旁人。公子走到淳雅面前,淳雅的眼睛定定地看著他,公子沒說話而是抱住她,淳雅終究受不住,靠在公子的衣襟上流起眼淚來。她一定有很多很多的傷心事,可她此刻不知道用第二種方式來訴說,只想痛快地哭一場,她的心思,公子懂。 …… 顧先生在書院里安置了好幾間屋子,淳雅開始怎么都不肯,不過公子勸了幾句還是隨著過來了。這里晚上很安靜,是說話的好地方,淳雅坐在公子的房里,我坐在她身邊,公子讓蓉兒睡覺去了,屋里就我們三人。 公子看著她,“你怎么會一個人的?” 淳雅靜默了半晌,“阿哥,被你說著了,他看中的是我的家世,不是我的人。我走的時候身上沒有帶很多銀子,沒幾天就花完了,他開始待我還很好,可是我錢沒了就說后悔跟我出了京城。他說如果在京城,他還是個名角兒,說是我連累了他……”淳雅說著哽咽起來,我把帕子遞給她,淳雅搖了搖頭,擦了擦眼淚道:“后來,他也不唱了,我又沒有進項,他就出去賭錢,整夜整夜地不回家,把我的首飾全給輸光了。還要我寫信問你們要錢,我不肯,他就打我,我后來實在受不了了,就一個人逃了出去。身上又沒銀子,餓了好些天,后來在路上暈倒了,有個茶農看我可憐就把我帶了回去。就是現在的這戶人家,他們給我吃飽,我給他們家采茶葉算作是還他們工錢。” 我聽得難過得不行,又氣又心疼,公子看著她,輕撫著淳雅的臉,“跟阿哥回去吧,再也不過苦日子了。”淳雅搖了搖頭,“我不走,我的心已經死了,回不到過去了……”淳雅輕嘆了一聲,“我現在過得挺安穩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已經習慣了這種日子。雖說過得清苦了些,可能自己養活自己,覺得自在。再要讓我回去過那種錦衣玉食每天被人逼著干這干那的日子,我心里只會更覺著苦。” 淳雅累了,躺在公子的榻子上睡著了,我幫她掖緊被角。她一定很久很久都沒有睡過這么松軟舒服的床了,這會兒睡得好沉好沉。有人碰門,我和公子都警覺起來,公子放下帳子對我點了點頭,我走過去往門縫外瞧了瞧,是顧先生。我心一定,把門打開,公子拱手,顧先生道:“容若,有件事要與你商量。”公子點了點頭,看了看榻子,“進屋說吧,睡著了。”我把房門關緊,公子和顧先生在隔屋的羅漢榻上坐定,我給顧先生倒茶喝。 顧先生道:“淳雅肯不肯回去?”公子搖了搖頭,“就想過無拘無束的日子,她當初走的時候就是這么想的。”顧先生點了點頭,“淳雅丫頭我一直挺喜歡的,性子是倔了些,不過是個好姑娘。”他看著公子的眼睛,“我那兒子比淳雅大一歲,至今未娶,在書院里頭教書,沒考功名。如果淳雅丫頭愿意,我倒是有這么個想法,想問問你的意思?”公子慨然地看著顧先生,“當真?”顧先生定定地點頭,公子道:“我去和淳雅說,她要樂意,那就再好不過了。”公子頓了會兒,“梁汾先生,成與不成,我都得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