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蓮漏三聲燭半條
天晚了,大雨傾瀉而下,雨中電急流光,雷鳴滾滾。老天爺哭了,哭得嚎嚎啕啕,這不平的怒吼聲震懾著整座京城的夜空,似乎是在為那對吳家父子送行。 無辜的孩子還沒有嘗盡世間的冷暖就匆匆地走了,我永遠也忘不掉他在絞刑架上的那雙眼眸。行刑的那刻,孩子的衣兜里滾落下了一個蟈蟈籠子,籠子重重地跌在了臺子上,里頭的蟈蟈一瘸一拐地探著觸角走出籠子,發出咕咕的叫聲。孩子用僅有的那點兒力氣盯著那只蟈蟈看,嘴角輕微地牽動了一下,似乎是在笑,那雙眸子一眨不眨地看著蟈蟈,直到眼眸深處漸漸喪失了所有的神采,變得黯淡無光。 …… 離傅太醫預估的日子還有小半個月,故而接生嬤嬤尚未住進府里來。而大奶奶為了給府里求子,從昨兒個大清早起就動身前往香山碧云寺燒香拜佛了,約莫要三五日的功夫才能回來。南方戰事頻仍,老爺這個兵部尚書不知道比過去要忙上多少倍,根本就沒工夫顧及府上的家事兒,故而平日里很少能看見他的影子。白間要到城外的兵營里去檢閱兵馬cao練的情況,夜里還要進宮上晚朝,與其他的幾個內閣大臣一塊兒商議朝事,時常要到次日早朝散朝后才能回府暫歇。 而公子也日日在前朝文淵閣內修書,通常都要到四更天過后才回。大奶奶這幾天不在府上,齊布琛姨娘總算盼到了和兒子親近一點兒的機會,這兩日揆敘都養在她的房里。昨日我去給揆敘送小衣裳的時候,竟然撞見齊布琛姨娘親自在給孩子哺乳。這在我們府上是很不合規矩的事兒,大奶奶若是知道了肯定是雷霆大怒。孩子有奶娘喂奶,輪不到自己的親娘,想想也甚是可笑,真不知道是誰定出了這么一個破規矩。齊布琛姨娘心里很害怕,要賞我很多金銀首飾,意思就是讓我不要說出去,我沒收那些東西,但跟她發誓一定不告訴別人。 晚膳后,少奶奶忽然感到身子不適,整個人動彈不得,額上止不住地冒汗,就連說話也要費很大的勁兒,即便是吐一個字都要喘著粗氣兒。寒玉微微皺著眉,用帕子拭了拭少奶奶臉頰上淌下來的汗珠,看向碧桃,“快去把姨娘請來看看,是不是要生了?”碧桃聽后一嗔,愣愣地點了點頭,手上扯弄著帕子,嗖地轉過身跑出屋門。 齊布琛姨娘聽到消息立即趕了過來,她邁過門檻兒并著步子走到榻邊,寒玉忙起身讓她坐下。齊布琛姨娘緊蹙著眉頭看了小半晌,而后掖了掖少奶奶身上的被子,轉身看向寒玉,“安總管呢?”寒玉道:“方才看見在賬房里,我這就去叫來。”齊布琛姨娘想了會兒,“別叫到房里來了,讓他立馬動身趕到城南去,把那兩個接生嬤嬤給請到這兒來,這樣子是要臨盆了。”寒玉福了福身,接過碧桃遞給她的雨傘飛快地沖出門外。 忽然間,耳邊又是一陣驚雷炸裂的聲響,隔著窗格子上糊的白紙能看到外面那道耀眼的亮光從天上直劈到地面,瞬間把屋外震得如同白晝一般。我身子猛地一顫,還沒站穩,見貴喜披著蓑衣歪歪斜斜地沖進房門,蓑衣上的雨水順著邊兒一滴滴直往下淌。我順勢接過他手里的燈籠放到一邊,又趕緊拿了塊干毛巾遞給他。貴喜接過毛巾擦了擦臉,而后邁出門檻兒將袖子里的水往外擠了擠,邊擠邊說:“你說邪乎不邪乎,這宮里頭又有三間房遭了雷劈,文淵閣最東邊的那進也走了水,燒了好幾十卷書,爺那些……” 正說得起勁兒,齊布琛姨娘倏地站起來,快步從里進踱著步子出來,走到貴喜身邊又往少奶奶的榻邊看了看,轉過身子將貴喜拉到一旁,瞪著眼珠子道:“你大呼小叫些個什么,驚動了大少奶奶你擔待得起嗎?”貴喜一驚,趕緊站好,訕訕地低下頭不說話,齊布琛姨娘嘆了口氣問道:“大爺呢?”貴喜用袖子擦了擦下巴上的水珠,“回姨奶奶話,從宮里回府的道上一路上都積了水,馬車趟不過,爺又不放心,差奴才回府來瞧瞧。若是少奶奶這兒有了動靜,就讓奴才弄匹快馬過去,爺他立馬就趕回來。” “姨娘。” 貴喜話音未落,少奶奶吃力地撐起身子看向這兒,低喊了幾聲。齊布琛姨娘心里一急,忙提著步子走到榻邊去扶住她的身子,“可不能亂動。”少奶奶閉著眼睛點了點頭,喘著氣兒道:“我沒事兒,外頭電閃雷鳴的,道上又滑,叫爺……千萬,千萬別這個時候回來。”齊布琛姨娘頓了頓而后看向貴喜,“你這就趕回去想方兒讓爺留在前朝,等雨停了再回。”貴喜應了聲“嗻”,說話的功夫就沒了影兒。 貴喜前腳走,寒玉后腳就趕到,齊布琛姨娘扶少奶奶在榻子上躺好,起身問寒玉,“怎么樣?”寒玉緩了口氣兒道:“安總管已經親自去叫了,估摸著得有一會兒。”齊布琛姨娘點了點頭,隨即看向我和碧桃,“你們兩個趕緊去廚房里燒水,拿熱巾子和剪子來。”說完又轉身對著她房里的丫鬟道:“瑾兒,你去把府上的人都招呼起來,大少奶奶這就要生了,一個也不準偷閑,誰要是懶懶散散的沒事兒干,提他過來見我!” “是。” 廚房里這會兒亂成了一鍋粥,各房各院兒燒水的,燉烏雞湯的,燉紅棗銀耳羹的,熬湯藥的丫鬟小廝們很快占滿了所有能用的爐灶。一時間熱氣騰騰,一陣陣的白煙直往上竄,眼前像是隔了一層霧根本就看不清是不是自己爐子里的水燒開了。碧桃蹲在爐灶跟前,使勁兒地煽著扇子,沒一會兒臉上已經全是汗。回廊里,大家伙兒的步子一時間變得飛快,一個個手里都端著盆兒罐兒的橫沖直撞起來。 待我和碧桃把燒好的熱水端到少奶奶房里的時候,那兩個接生嬤嬤已經趕到了。里屋的門被關緊,姑娘們都被支到了外進,寒玉走出來接過我們手上的熱水盆子和剪子囑咐道:“你們留在外面守著,一會兒爺要是回來了可千萬攔著不能讓他進屋。”我和碧桃認真地點了點頭,寒玉“嗯”了一聲,倏地轉過身推開門走進了房。 外面依舊雷聲不斷,里屋的動靜也很大,那兩個接生嬤嬤在里頭不停地叫喚著,聲調又高又尖兒有幾分像薩滿在做法,聽上去讓人的心很不安定。我和碧桃守著外進,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心里著急又幫不上什么忙。隔了沒一會兒,那個叫哈達的接生嬤嬤忽然打開門端著一個盆子走了出來,碧桃快步走上前想問問她少奶奶的情形,不料卻看見了一盆子的血。 碧桃暈血比我還厲害,只見她的臉色倏地一下變白,身子忽然間往后一傾眼看就要倒下。我一驚,趕緊伸手攙住碧桃,扶她到最近的凳子上坐下,倒了碗茶給她喝。碧桃接過茶碗兒,閉著眼咕嚕咕嚕直往口中灌,喝完后又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咽了口唾沫方定下神。我走到哈達嬤嬤身邊,小聲道:“少奶奶她沒事兒吧?”哈達嬤嬤瞅了眼碧桃,搖著頭哼了一聲,“女人生孩子哪有不流血的,才見了多大點兒就嚇成這個樣子。”我“哦”了聲,心里總算是安定了不少。 房門敞開的那一小會兒,隔著屏風能隱隱約約地看見少奶奶躺在榻上的身影。她的手指緊緊抓著衾被,榻沿兒上的被褥扭成了一團幾乎就要被撕破。她的嘴里使勁地咬著帕子,手在不住地顫抖,由于身子很沉,疼得想要翻身卻翻不過來。我能很清楚地聽到她此刻急促的呼吸聲,卻沒有聽到如同齊布琛姨娘上回生揆敘那會兒的聲嘶力竭的哭喊。我心里揪著,這一點少奶奶真像公子,即便是再怎么疼也不會叫出聲來,嚷嚷得滿屋子的人都跟著心顫。 我回過頭,余光恰瞥見淳雅提著裙擺跑進來,“嫂子她怎么樣了?”我還沒來得及起身攔著她,她就悶著腦袋往前走,才剛剛走到里屋門口,就被寒玉擋住。寒玉轉過身輕輕合上房門,淳雅皺了皺眉道:“我要看看嫂子好不好。”寒玉把她拉出來,搭著她的肩輕聲道:“你還是個姑娘家,可不能進這間屋子。”淳雅低下頭靜默了會兒,而后踮起腳湊著門縫兒朝里頭張了張,寒玉輕拍拍她的肩,和她說了好一會兒的話才把她勸到外進的羅漢榻上坐下來。 “主子,您再使點勁兒。” 接生嬤嬤不停地重復著這句話,起碼有上百回了。少奶奶喘氣兒的聲音越來越低,這會兒聽著竟像是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身邊的人一個個都緊緊地盯著那扇房門看,誰也不出聲。我不停地掰弄著自己的手指,接生嬤嬤每大聲說一句我的心就往上提一下。洋鐘嘀嗒嘀嗒,上面的指針一點點地劃過圓面兒,一圈又一圈。淳雅等累了,漸漸的有了困意,不一會兒就趴在羅漢榻上睡著了,寒玉叫來她房里的侍養嬤嬤把她抱回屋里去。 “爺!” 不知過了多久,碧桃推醒了我,我揉了揉眼睛才意識到自己方才睡著了。公子已然邁進了門檻兒,寒玉走到他面前幫他解下蓑衣,又取來帕子給他,公子自己擦了擦手而后扔下帕子徑直往里屋走。寒玉攔不住他,勸了幾句也沒用。公子走到門口,齊布琛姨娘忽然走出來,“成德,生孩子的屋子不吉利,你不能走進去。”公子看著齊布琛姨娘的眼睛,急切地問:“昭第怎么樣了?”還沒等齊布琛姨娘開口,公子卻是等不住了,躲開她就要往里頭走,才邁了一步,里面霎時傳來一陣嬰孩兒的啼哭聲。公子頓住,所有的人都倏地站起,屋子里靜得似乎所有的東西都瞬間凝固了一樣,而只有孩子的哭聲是響亮松脆的。接生嬤嬤拍著手跑出來,滿臉喜氣地給公子蹲了個福,“爺大喜,是個白白凈凈的小格格,母女平安!” 公子驀地綻開了笑,齊布琛姨娘看向我們,“還杵在那兒做什么,還不趕緊去廚房里把熬好的湯藥給取來!”我和碧桃點了點頭,后退了幾步,隨即轉過身子拼了命地往外跑。回廊上的丫頭子小廝們看見我們這個樣子,都猜出了幾分,每走幾步就有人攔著我們問:“是小阿哥還是小格格?”我們跑得太快根本就顧不得停下來,只是邊跑邊轉過頭看著他們大聲回到:“是個小格格!”那些人聽了過后,有跟著樂的,也有連連搖頭有幾分沮喪的。我卻是越想越高興,小格格,這不是公子和少奶奶心里頭一直都盼著的嗎? …… 安總管連夜坐馬車去碧云寺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大奶奶,大奶奶第二日清早回府,看了眼剛出生的小格格,沒多說什么,只吩咐我們好好照顧少奶奶。畢竟她是一心去求子的,雖說是嫡親的孫女兒,可多少沒如了她的愿。 到了夜里,昏睡了一天一夜,少奶奶總算是醒了過來。她如今身子很虛弱,嘴唇上沒有多少血色,面容愈發顯得靜。公子緊緊握著她的手,撫了撫她的眉梢,柔聲道:“你受苦了。”少奶奶微微扯起嘴角笑了笑,“我想看看孩子。”公子點了點頭,轉過身叫了聲奶娘,奶娘應了一聲后,隨即抱著睡夢中的小格格走進了屋子。公子抱過孩子朝奶娘揮了揮手,而后坐回到榻邊,把小格格湊到少奶奶的眼前,她笑著溫柔地輕撫著孩子的臉,“爺,這丫頭的眉眼長得可真像你。”說著靜閉上眼緩緩湊到孩子身邊,親了一下小格格那張香柔細潤的臉。 公子靜靜地看著,少奶奶睜開眼睛迎向公子的目光,“爺,給我們的孩子取個名兒吧。”公子沒有多想,柔聲道:“蓉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