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誰家刻燭待春風
“真真jiejie,我不要睡這個床,這上面全是些硬邦邦的東西,扎得我屁股疼。”博敦嘟囔著嘴坐在榻上,吵嚷著要下來,我上去擋住他,把他按回到床榻的里側,輕捏了捏他的耳朵,“小祖宗,這可由不得你要不要的。”說著忙從枕邊取來一個大紅色繡著鴛鴦戲水紋樣的軟墊給他背上靠著,又幫他把腳上的鞋子脫了下來,“小少爺,您今兒夜里啊就好好地躺在這兒,不過是些紅棗子,桂圓蓮子什么的,哪那么容易就能把你扎著!” 博敦努了努嘴倏地把頭一撇,我噗嗤一笑,“行了,你站起來,我幫你把被褥里的東西往邊上清清,總可以了吧?”博敦看向我,咧開嘴嘻嘻笑了笑,撲騰一下蹦了起來,衣裳上沾的喜果子嘩啦啦地掉了一床。我拍了拍博敦后背上的紅豆子道:“這壓喜床也不是人人都能壓得的,人家淳雅格格想睡還睡不成呢,你還在這兒挑肥揀瘦的!” 博敦一聽,自得地眨巴了一下眼睛,“真真jiejie,我明兒是不是還要到城門口去接成德阿哥的新娘子,給她壓花轎?”我笑著摸了摸他的額頭,“是啊,瞧把你給美的!明兒大清早五更天就得起,我倒要看看你這個出了名兒的大懶蟲到時候賴在被子里爬不起來還美—不—美—得—成—” …… 清早,天還沒透亮,府里已然是一片歡騰熱鬧。公子身著大紅錦袍,頭帶東珠禮冠,辮子末梢纏繞著紅色的流俗,腰間配著白玉環帶,靴子是嶄新的,一點兒灰塵也沒有。房里堆滿了大大小小的各式禮盒,圓桌上,案幾上到處都是。青花瓷的喜瓶里插著新摘的桃花,是花房新近培植的,聽說是南面特有的品種。羅漢榻的短腳桌上擺了一只精美絕倫的洋鐘,是英吉利的使臣進貢給皇上,皇上再賞賜給老爺的。那只洋鐘的表尖兒是金子做的,彩漆表面上有扇小門,每到整點就有穿著洋裝的小人兒推門出來轉圈兒跳舞,還有西洋音樂奏出來。 老爺和大奶奶坐在羅漢榻上,指揮著我們忙東忙西的。齊布琛姨娘在婚床上重新鋪撒了好幾層喜果子,紅色繡花的絲綿被褥上一時間落滿了紅棗子,桂圓兒,荔枝,紅豆子……淳雅今兒個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站在公子身邊有說有笑,公子細細聽著,聽到有趣兒的地方也露出淡淡的笑意。 屋外雨聲很緊,屋檐上的雨水流過瓦面兒匯集成一股股水柱子直直地灌到了地上。京里的春天雨水向來不多,連夜的雨更是很少見,即便是在夜里下了透雨,也總是一到大清早地面上就干了。可說來不巧,接連了一個多月的艷陽天,偏偏從昨兒半夜起開始風雨交加,空氣中一下子變得又濕又冷,直到這會兒還是沒有一點兒要停下來的樣子。 一個多時辰后,府門口停著的馬車漸漸多了起來,那些貴主子們一下馬車就有貼身的丫鬟小廝給他們撐傘。公子站在府門口,錦袍上繞著紅綢,恭敬地俯身拱手給每個前來賀喜的大人問安。安總管哈著腰嬉皮笑臉地請他們進府,有掌理的小廝站在門墩旁收著禮單,邊收邊大聲報著人名兒,每報一個名兒就由來福在大紅色的名冊上給記下來。 鼓樂儀仗沿著府前的石獅子排成了兩行,吹奏出來的曲子聽上去極為熟悉,細細一辨正是格格出嫁時的那些曲調。盡管安總管特意吩咐了給他們的頭頂上搭了遮雨的棚子,不過由于雨水是斜著飄下來的,故而眼下這些人的衣裳上還是濕漉漉的。不過想來府上給他們的賞銀不會少,雖說是淋著了些雨,可這些人的臉上仍然洋溢著喜氣,吹得也很是賣力。 “安親王岳樂攜嫡福晉博爾濟吉特氏到!” 話音剛落,老爺親自舉著傘走上前去打轎簾,安親王一身藏青色的朝服走下了轎子,臉上一本正經的。公子已然在轎前恭候,扎安道:“成德給安親王請安。”安親王抬了抬手,走到府門前轉過身清了清嗓子朝東面拱了拱手道:“圣躬安!”鼓樂聲戛然而止,府門內外所有的人都齊刷刷地跪了下來,安親王一臉嚴肅地說道:“皇上口諭,得知納蘭成德成婚一事,朕心甚慰,著安親王岳樂前往明珠府替朕道一聲喜。”老爺聽后忙擺出一副極其感恩戴德的樣子,連連磕了三個頭,“奴才明珠謝皇上隆恩。” 安親王說罷,他身邊的太監朝四周的人抬了抬手,我們才都紛紛站了起來,鼓樂聲也隨即又響起。安親王走到公子身邊,和聲道:“皇上聽說你大病一場才誤了這回的廷對,很是為你惋惜。皇上特意要我帶話給你,三年后的恩科殿試你一定要來參加,萬不能再有紕漏。皇上很賞識你,望你千萬別辜負了圣恩才是。”老爺惶恐地謝恩,公子俯下身拱手稱是,“成德謹記。” 安親王在老爺的陪同下進了府門,周遭愈加熱鬧起來,馬車一輛一輛的緊挨著,都排到了拐角處。安總管時不時地跑進跑出,咧開了嘴對著我們抬抬手,示意我們興致再高一點兒。他臉上的表情做作得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看得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不過話說回來,這總比對著我們兇神惡煞的要好。我和碧桃臉上綻開了喜悅的笑容,并不是因為害怕安總管,說實在的,今兒我是真的高興。 伴隨著高揚的鑼鼓和嗩吶聲,一頂裝飾得華貴無比的大紅花轎漸漸停在了府門前。我心噗通噗通地跳,只見博敦嗖地從轎簾子里躥了出來,仰著脖放開了嗓門兒高喊了一聲,“壓轎!”喊罷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長氣,蹦蹦跳跳地朝府門口跑了過來。安總管帶著一席小廝把早已預備妥當的大紅氈子鋪到了轎簾口,我帶著笑意端著一只托著弓和箭的碧玉盤子遞到了公子面前。公子左手拾起那柄紫檀木做的雕工極為精致的弓,右手拿起箭,拉開弓弦朝著轎子的上沿兒射去。“嗵”一聲,箭頭深深地扎在了花轎上框的正中心,箭頭入木三分,箭尾的羽翼還在微微顫動著。 叫好聲瞬間迭起,碧桃給喜娘打著雨傘走到轎子口,喜娘打起轎簾子,攙著一身錦緞繡花霞帔,蒙著大紅蓋頭的盧姑娘走下了轎子,踏上了紅氈。喜娘將紅綢的一端塞到了盧姑娘手里,又滿臉喜氣地走過來將紅綢的另一端遞到公子手上。公子接過紅綢,走到盧姑娘身邊,喜娘揮著帕子喊道,“大少奶奶進府啰!”語罷站回到盧姑娘右側,攙著她往府門口走。安總管早已在門檻處擺放了火盆和碎瓦片兒,公子并肩和盧姑娘向前緩緩走著。公子先一步跨過門檻兒,聽說這是規矩,盧姑娘而后在喜娘的攙扶下跨過了火盆和碎瓦片兒。喜娘一邊走一邊高聲說唱著:“恭喜道賀新安人,開枝發葉此良辰,入門旺相,夫妻長壽,白發齊眉。” 府門周圍的丫鬟小廝們亮著嗓子齊齊俯身恭賀道:“爺大喜,少奶奶大喜。”走過紅氈子,踩過前府花園子上的石橋,公子和盧姑娘慢慢步入花廳,我和碧桃緊跟在隨行的人中間。只見老爺和大奶奶端坐在匾下的兩張太師椅上,他們面前的青磚上整齊地擺放著兩方大紅軟墊。 花廳里坐得滿滿當當的,安親王岳樂和嫡福晉博爾濟吉特氏安坐在左側,坐東朝西,而他們的對面則是康親王杰書和他的嫡福晉。董佳氏站在那個嫡福晉邊上,在嫡福晉的眼皮子底下,她這個做側室的今兒個倒是規矩了不少。不過一看見盧姑娘走近,還是得意得挑了挑眉梢,恨不能昭告天下我就是眼前這個新娘子的姨表妹子。公子和盧姑娘在軟墊前站定,安總管遞上兩炷香,退后兩步正聲道:“跪!”喜娘攙著盧姑娘跪下,公子撇開衣擺端身跪在了她身旁。 “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公子和盧姑娘持著香叩拜了三下,而后起身。緊隨著,又在安總管的掌禮下跪回到軟墊上叩謝了圣恩,叩拜了天地,老爺和大奶奶,隨后才是相互對著行交拜禮。 …… 婚宴一直從晌午持續到了晚間,前后換了兩批人,到了晚宴上安親王和康親王都已回府,余下的人沒有了拘束愈發地吵鬧起來,勸酒劃拳的聲音此消彼長。席間不斷有人走過來給公子敬酒道喜,公子每回都是爽快地一仰而盡。老爺和大奶奶在樓上招呼幾個前來賀喜的王爺貝勒,而公子的這一桌上盡是些年齡相近的上三旗子弟。這些人成天就是吃喝玩樂尋樂子慣了的,這會兒更是沒了邊兒,想方設法地給公子灌酒。怪只怪子清哥今晚要在宮里當值,他要是在,一準會給公子擋酒。 公子喝完一杯別桌來敬的酒,像是嗆了一口,忽而連著干咳了幾聲,我一驚,忙上前給他遞帕子。公子接過帕子,這時,一位長相奇丑油光滿面的闊少爺拿著酒壺一搖一晃地朝公子身邊走來,醉醺醺地道:“納蘭成德,你,這……這杯你得喝,要不……就是瞧……瞧不起我!”他的聲調已經走了形,滿嘴的酒氣,我撇過臉躲開他,公子捂著帕子咳了幾聲,轉過身雙手接過那人的酒杯,可手卻在微顫。 “爺。”我停住公子的手,“胳膊上的傷還沒痊愈,您不能再喝了。”未及我說完,那個粗野的混球一把奪過公子手上的酒盅,揪住我的領口,他的力氣大得幾乎要把我提起。我被他弄得根本就透不過氣來,踮著腳緊蹙著眉想要掙脫開他的手。那混球朝滿桌的人笑看了看復對著我道:“呀哈,小蹄子,挺會心疼人啊,那好,爺我喜歡,這盅酒你來喝。”說完揪著我把酒杯直直地往我嘴里硬塞,我使勁扭頭要避開他,他卻要強灌。 “啪嗒。”未及我緩過神來,那混球已是挨了公子一摑,酒盅瞬間重重地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我捏著自己的領口喘了幾口氣,席間驀地安靜下來,別桌的人都放下筷子眼睛齊齊地看向這兒。那個混球像是悶了,眼珠子瞪得大大的,表情驚愕。公子站著右手撐著桌沿兒,定定地看著他,手指幾乎要把桌子按裂。過了沒一會兒,那混球突然撩起袖子,看樣子像是要撒野。安總管帶著幾個小廝忽地跑過來抓牢他的手,“穆順貝子爺您息怒,我們爺今兒喝多了,一時失手,要不您打奴才兩下給消消氣?”說著稍側過身子朝滿屋子的人高聲喊道:“吉時到,大少爺大少奶奶行合巹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