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車塵馬跡紛如織
康熙十二年正月,南苑圍場。 皇上下了圣旨,此次行圍,凡上三旗子弟均要隨駕扈從,途中十五歲以上四十五歲以下男子,只得騎馬,不準(zhǔn)坐轎。我們府上隸屬正黃旗,是上三旗中最為顯貴的一旗,行圍之事自然絲毫也含糊不得,且不說是公子,就連伯老爺家的博敦小少爺也在名單之列。說來旗人問鼎中原數(shù)十年了,自入關(guān)以來,不少八旗貴胄一味地坐享京城的繁華,終日花天酒地,醉生夢死。走在大街上隨處都可以看見提留著鳥籠子逗鳥的闊少爺,怕是早就把老祖宗的看家本領(lǐng)拋到了腦后,哪里還記得旗人是從馬背上得來的天下? 我和博敦坐在馬車?yán)铮幌崎_簾子就看見綿延數(shù)里地的浩浩蕩蕩的車馬隊伍,前后都望不到頭。途中的百姓被侍衛(wèi)攔在街道兩旁,都齊齊地跪在地上磕頭,口中山呼萬歲,氣勢頗為壯觀。 博敦已經(jīng)八歲了,過去在府上雖常見,可說話的機(jī)會卻不多,故而和我也不太熟慣。不過這孩子不認(rèn)生,才一會兒的功夫就立馬變得活絡(luò)起來。博敦平日里也很少出門,頭一回看到這樣熱鬧的景象,可把小家伙給樂呵壞了。我看著他那興奮勁兒,驀地想起那年上元燈節(jié)和格格一塊兒去香山碧云寺還愿的情景,頭一回走那么長的道,頭一回坐馬車,頭一回吃元宵,頭一回看見那么多漂亮的花燈。才一晃眼的功夫,整整七年過去了,卻好像還是昨天的事兒。 博敦微搖了搖我的胳膊,“真真jiejie,我說的話你聽到了沒有?”我一嗔,笑著看向他,“你說什么了?”他嘟了嘟嘴,“等到了圍場,我教你騎馬射箭!”我笑了笑,摸了摸他的腦袋,拖長了調(diào)子:“好……”博敦雙手撐著座位,撇了撇腦袋,“你不信?諳達(dá)每天都教我騎射,我現(xiàn)在騎馬騎得可好了,一點(diǎn)兒也不必成德阿哥差!”我笑著刮了刮他的鼻梁,“我信。” 話音剛落,馬車倏地咯噔一下停了下來。我和博敦的身子都朝前一沖,差一點(diǎn)兒就要跌在地上。我一手抓牢窗沿兒,另一只手緊緊拽住博敦,等馬車徹底穩(wěn)下來才放開手。我朝簾子外頭探了探,才發(fā)現(xiàn)所有的隊伍都停了下來,再看了看對面馬車?yán)锏娜耍D覺氣氛不大對勁兒,怎么一個個看上去都人心惶惶的。 出什么亂子了?正琢磨著,馬車上的門簾子突然間被人挑了起來,兩個太監(jiān)正拿著簿冊一個勁兒地朝博敦瞅。博敦顯然是被嚇著了,趕緊往我懷里躲,我抱緊他,面前那個看上去有些資歷的太監(jiān)眼神兇神惡煞的,好像在哪里見過,我想了會兒猛得回憶起,這不是梁九功嗎?這個老東西,又搞什么名堂。 “你是哪家的?” 梁太監(jiān)拿著他的拂塵指了指博敦,手指卻是極其女人態(tài)地往上翹了翹,聲音又尖而乖戾,還透著一股嘶啞。博敦哪里見過這樣的怪物,眼珠子直直地瞪著一個字兒也吐不出來。我環(huán)住他,定了定神道:“回公公話,我們是內(nèi)務(wù)府總管納蘭明珠府上的,他叫博敦,是我們府上伯老爺家的小少爺。”梁太監(jiān)又朝博敦瞅了幾眼,隨即把頭湊到另一個小太監(jiān)手上的簿冊上翻著看了看,忽而朝我一笑,揚(yáng)著眉毛道:“沒事兒了,把簾子放下吧。”那個小太監(jiān)立即放下簾子,跟著梁太監(jiān)一道朝后面一輛馬車走去。 我舒了一口氣,背上已然驚出了一身透汗,博敦也沒緩過勁兒來,我輕撫了撫他的背,“別害怕,沒事兒了。”正說著,馬車外忽地響起一片嘈雜聲,我透過簾子上的縫往外看去,只見后面一輛馬車上被侍衛(wèi)揪出了一個二十多歲的公子哥兒。梁九功上前拱手作了作揖:“貝勒爺,實(shí)在對不住了,奴才也是奉命行事。”話音未落,已有幾個侍衛(wèi)把他架走。緊接著又接二連三地有人從馬車?yán)锉痪境鰜恚囻R隊伍在道上耽擱了足有一個多時辰。眼下隊伍已然行至郊外的御道上,沿途道口都被封鎖了,沒有百姓出入,時不時的還有一小隊騎著馬穿著護(hù)甲的侍衛(wèi)從馬車邊經(jīng)過。 “真真jiejie,你快看,那個人是不是叔老爺?”我順著博敦的目光看過去,可不正是老爺嗎,領(lǐng)著頭,手里揮著鞭子,像是在指揮著什么。不一會兒,老爺坐在馬背上發(fā)話了,他離我們很遠(yuǎn),可由于四下鴉雀無聲,故而聲音聽著很清楚。只見他雙手朝上拱了拱,“奉皇上口諭,凡半道違抗旨意,私自進(jìn)轎者,不論官階品級多大,跟皇家姻親多近,一律交由內(nèi)務(wù)府重責(zé)二十廷杖,以儆效尤。” 說話間,不遠(yuǎn)處已是一片噼里啪啦的打板子的聲音,還夾雜著聲嘶力竭的哭喊,聲聲都聽得人揪心。我靜坐在馬車?yán)铮o挨著博敦,耳畔不時傳來一些竊竊私語,原來挨板子的人中還包括皇上的手足兄弟五王爺常寧,連骨rou兄弟都不手軟,足見是動了真格兒的。我捂住博敦的耳朵,心想這皇上還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來的,同樣是順治十一年生人,公子可沒他那么狠心。 前后這么一番鬧騰,等到了南苑圍場,已是夜里了。本以為在南苑會有個行宮來安頓我們,沒成想到了地方一看,竟是鋪天蓋地的營帳,大大小小足有上千頂,一眼瞧上去還以為是到了蒙古大草原了。天上看不見月亮,星星低垂著,整個天際就像被倒扣著的穹廬,遠(yuǎn)看這些星光下的營帳,就如同是蒼穹下的一只只螢火蟲,放眼望去忽覺滿心疏朗。 營帳雖多,卻也不夠一人一頂?shù)模潸L嫁了人,碧桃又陪著博敦,我這回也沒個伴兒,只能和別的府上的丫鬟合一頂帳篷。我抱著包袱走到自己的營帳前,撥開帳簾走了進(jìn)去。里面正在收拾床鋪的幾個姑娘看上去都很面熟,許是過去在府上照過一兩面的。不過,隨主子到過我們府的丫鬟小廝實(shí)在數(shù)不勝數(shù),我只能隱隱約約從她們的裝束上大概猜出她們的主子名位不低,至于到底是哪個王爺貝勒府上的卻對不上號來。 那個靠近門口的姑娘個子高高的,體態(tài)稍胖,穿戴也很華麗,看上去十七八歲的樣子。她見我進(jìn)來先是停下手上的活兒滿眼不屑地斜了我一眼,而后又撇了撇嘴什么也沒說就復(fù)低頭忙活起來。我心里一個疙瘩,哪兒跑來這么氣焰盛的人,井水不犯河水的,犯得著這個樣子嗎?本想回瞪她一眼,不過轉(zhuǎn)念一想能來這里的人,主子們不是皇親貴戚就是王公貴胄。一個下人本沒什么好顧忌的,可萬一這丫鬟跟春燕似的既得主子寵又愛嚼舌頭根子,到主子面前告我一狀那我可是萬萬吃罪不起。更況且,我好說也是明珠府的,她敢這副嘴臉八成是仗著主子不是什么小角兒。 想來禮多總是沒有錯,便主動上前叫了幾聲jiejie。方才那個有幾分丫鬟頭兒模樣的裝作沒聽見,八成覺著自己身份比我高,沒必要放下架子和我稱jiejie道m(xù)eimei的。倒是有個年齡和我差不多的姑娘大概覺著有些不好意思,就背著她對我偷偷笑了一笑。我隨即回了一個笑,遂背過身去整理自己的床鋪,剛一伸手就發(fā)現(xiàn)自己鋪?zhàn)由蟻y七八糟得疊了四條被子。我抖了抖,頓覺一陣發(fā)霉的味道襲面而來。 “喲,這兒的被子哪里是給人睡的?”又是她,我來不及搭理她,忙不迭地捂住嘴干嘔了幾聲,幸好方才在馬車上沒多吃,要不這味兒真能讓人吐一地。我朝她們那兒瞟了幾眼,這些人早已經(jīng)把府里帶來的干凈被褥給換好了,而我鋪?zhàn)由隙喑鰜淼膸讞l被子八成就是她們給扔上面的。我心里一陣憋屈,怎么,這是在行軍打仗嗎? “給曹爺請安。” 我正窩著氣,聽見這句話愣是一嗔,還以為是聽差了。轉(zhuǎn)身看了看她們,才發(fā)現(xiàn)那幾個丫鬟都已經(jīng)站了起來,臉上堆著笑,正恭敬地福身請安。我順著她們的目光轉(zhuǎn)過去,心里一喜,果然是子清哥,只見他身邊的小太監(jiān)正抱著一床干凈的絲絨被。我高興地走過去,卻見子清哥的臉色好像不太好,我福了福身,“曹公子萬福。”子清哥接過身邊小太監(jiān)抱著的被子,“你們府上要我給你送來的。”說罷稍放輕了聲音,“夜里帳子里頭鉆風(fēng),裹得嚴(yán)實(shí)點(diǎn)兒。”我接過被子,點(diǎn)了點(diǎn)頭,子清哥朝帳子里看了幾眼,似乎覺著不是說話的地兒,也就沒多留,朝我微頷了頷首就轉(zhuǎn)身回了。 “環(huán)兒,幫我把馬車?yán)锏慕z緞被子取來,別的我睡不慣。”她的聲音好像在冒煙兒,我背著身子鋪開被子,臉上憋著,心里早已經(jīng)笑成了一團(tuán),怎么都覺著她有幾分像春燕,不過只是面上看著厲害,肚子里卻是一包稻草。在馬車上顛簸了一整天,等躺倒炕上已是困意十足。同帳子的幾個丫鬟雖說都是從大戶里頭出來的,可睡相卻差得很,踢被子,磨牙,外加打呼嚕,一樣不落,我雖覺著累卻被攪得一夜沒睡踏實(shí)。 …… 一大早營帳外頭就人聲鼎沸,馬蹄聲頻起。那日聽老爺對公子說,這回圣駕來南苑,行圍倒是其次,大閱八旗軍馬才是真正的目的。自去年年末以來,南面的戰(zhàn)事日益緊張,京城內(nèi)外草木皆兵。江南各地的反清勢力,鎮(zhèn)守南方的三個藩王,臺灣的鄭氏,蒙古察哈爾部,一個個都不太安分,大有揭竿而起的勢頭。故而這次的南苑行圍也非同一般,皇上下了旨意,五日后大舉圍獵,誰頭一個捕獲獵物,賞黃馬褂,賜巴圖魯。這于旗人來說是極高的殊榮,但凡會騎馬彎弓的人無不卯足了勁兒,預(yù)備到時決一高低。 圍場上的人按照自家所屬的旗配有統(tǒng)一規(guī)制的護(hù)甲,頭盔則是全黑的,盔上按品級還鑲嵌了祖母綠或者是紅珊瑚的寶石。許是骨血里的天性吧,總覺得這些人天生就應(yīng)該是在馬背上的。有些個旗人子弟平日里怎么看怎么不順眼,可這會兒披上了鎧甲卻是一個個英姿煥發(fā),立馬就彰顯出男兒的本色來。馬跑得飛快,他們揮舞著鞭子,毫無顧忌地吼著只有他們自己才聽得懂的話,肩上挎著弓箭,手里提著酒袋子,隔了一小會兒就湊著喝上一口,很是狂放不羈。 公子讓我照顧好博敦,可任憑我好說歹說,這個小祖宗就是不肯安安生生地呆在帳子里,偏要去圍場上湊熱鬧。我拗不過他,只好帶著他盡量往人少一些的地方走,稍稍讓他過把癮,也順道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地上的積雪還沒化,我雖然換上了靴子,不過還是要提著裙擺才能走,可在雪地里也走不太快。博敦也顧不得靴子里滲不滲水的,一個勁兒地直往前躥,我根本就跟不上他的步子。眼看著前頭一連串深深淺淺的腳印越拉越長,我心里愈發(fā)著急起來,朝前喊道,“小少爺,你慢點(diǎn)兒走。”博敦不理我,只是轉(zhuǎn)過身咧開嘴對著我做了一個大大的鬼臉,而后跑得越來越快,一會兒就沒了影。 我彎下腰手扶著膝蓋喘了幾口氣,心里直直后悔把他帶出來。耳邊的人馬聲逐漸嘈雜起來,還不時有跑得飛快的馬從身邊掠過,嗖地像一陣風(fēng)。大冷的天,我額上卻急出了汗,趕緊追著博敦的方向過去。繞過一棵大樹,見博敦正蹲在地上看什么東西,很入神的樣子。我疑惑地走過去想看個究竟,博敦轉(zhuǎn)過腦袋對我招了招手,“真真jiejie,你來。”我“哎”了聲,走過去蹲下身子,心倏地揪了起來,一只灰白色的體態(tài)碩大的野兔正在地上掙扎著,身子里扎進(jìn)了一支箭,血不住地往外滲。 看樣子剛傷了不多久,眼珠子睜著,四肢不住地抽搐著。博敦伸手摸了摸中箭的地方,那只野兔倏地猛顫了一下,恨不能整個翻過身來,只可憐它不會說話,即便是疼了也不知道哭喊。博敦著急地看向我,“真真jiejie,咱們幫它把箭取下來吧。”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博敦卷起袖子,一手按住兔子,另一手抓住箭桿子,那架勢很嚇人。我忙拉住他的手,“還是罷了吧,小少爺如果真喜歡,就把它帶回帳子里去,請個懂醫(yī)術(shù)的人來治,你這樣蠻干,弄不巧反倒傷了它。”博敦想了會兒覺著我說的在理,重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小心翼翼地把野兔抱了起來。正欲起身,耳畔忽響起一聲揪心的馬的嘶鳴。 “當(dāng)心!” 我渾然無措,腦子里霎時一片空白,坐在雪地上緊緊抱住了博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