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彩云易向秋空散
朱師父要還鄉了,就在公子入讀國子監的前一天。過去總聽格格談起,朱師父是前明崇禎朝的進士,到了順治朝又舉了恩科的頭甲,是個飽讀詩書的漢儒。公子和格格很小的時候就跟著朱師父念書了,老先生是看著兄妹倆長大的。 這些年,老爺官運亨通,在朝堂上左右逢源,隨之而來的是一日嘈雜過一日的流言蜚語。外面的人都說朱師父占著明珠府西賓的位置不放,是為了籠絡相府的長公子,心里巴望能借著老爺的勢力往高處爬,卻故意裝出一副清高的樣子給人看。不過朱師父并沒有為了這些閑話而刻意疏遠過公子,相反,他待公子很是嚴厲,在功課上也愈發上心,無論是格格還是公子,心里都很敬重他。 我牽著一匹深棕色的馬緊隨在公子和朱師父身后慢悠悠地走在黃櫨林道中,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兒。腳下的黃櫨葉子積了厚厚的一層,一陣秋風吹過,地上的黃櫨葉子順著風向漫天席卷,和枝頭剛剛凋零的黃葉一塊兒飄零下來,蓋在了我的繡花鞋上。這是一場安然的別離,公子和朱師父信步在金黃色的林子里,靜靜地走著。 我遠遠地看見有一輛深藍碎花布作簾子,看上去有些陳舊的馬車歇在一顆高大的黃櫨樹下。馬車前的車把式帶著頂小氈帽兒,背微微有些駝,身板兒略顯瘦削,該是朱師父從老家上京來接他回鄉的兒子。他的衣裳雖說已經穿得很舊,連顏色都褪去了,可看上去仍然干凈整潔,一點兒也不顯邋遢。 沒等我們走到馬車前,朱師父便歇下了腳步,我揪住馬韁,讓馬也停下來。公子回過身走到馬邊,取下掛在馬鞍上的行李,轉身對朱師父道:“成德幫您把這些送到馬車上去。”朱師父朝兒子那兒瞧了瞧,那車把式立馬轉過身去把頭藏在馬背后面,朱師父笑著微微擺了擺手:“在鄉下住久了,沒見過多大世面,你這身衣裳還不把這狗崽子嚇得干瞪眼。”說著捋了捋胡子連著笑了幾聲。我踮起腳尖兒朝那望了望,他看見我在瞧他又往后縮了縮。真是個老實巴交的,這八成是他頭一回進京城吧,只可惜卻是來接老父還鄉的,也不知道往后有沒有機會再進城了。 公子沉吟了半晌,“朱師父,沒想到您走得這么急,原本有好些話要和您說,現在卻不知道從何說起了。”朱師父輕拍了拍公子的肩,“什么也別說了,我知道的那些東西差不多全都告訴你了,學海無涯,求知全在于自身。我這大半輩子收了那么些學生,論才學品性沒一個及得上你,我這做師父的一事無成,若能教出個日后能成大器的學生,也算是沒白活一世。”公子道:“朱師父快別這么說,成德蒙師恩這么多年,都不及回報,我……”朱師父微一抬手,搖了搖頭道:“今后便是天子門生,國子監藏龍臥虎,你萬不可有所松懈,等考上了功名,我回來喝你的喜酒。” 公子點了點頭,轉身看向我,“真真,把那壺燙好的酒拿來。”我“嗯”了聲,從馬鞍袋子里取出那壺上好的鶴年貢酒,壺身還是微微發燙的。我走到公子身邊,把酒遞給他,而后接過沉甸甸的包袱,里頭除了書大概沒有旁的什么。公子看著朱師父,把酒壺遞到他手上,“朱師父,道上涼,淺酌幾口暖暖身子,只是也別喝多了。” 朱師父豁然一笑,“酒是個好東西,還是容若知我。”說著轉了轉酒壺,“這往后啊喝喝小酒,釣釣魚,去青城山上蓋間竹屋子,過我神仙般的快活日子去!”語罷接過我抱著的行李提到了肩上,公子忙上去搭把手,“蜀地濕氣重,您又有腿疾,遇上雨雪天盡量少出門多在屋子里暖暖腿。”朱師父笑著搖了搖頭,輕咳了兩聲,“你啊你啊,周到得跟個姑娘家似的!好了,走了。”話音未落,朱師父已然背過身朝馬車的方向走過去,邊走邊哼唱著一首聽起來極為慷慨的調子。我牽著馬向前走了幾步,“爺,這是什么曲兒?”公子定定地目送著朱師父已經有些老態卻依舊蒼勁的背影,漸漸綻開了笑,“是阮籍的酒狂。” “世事奔忙,誰弱誰強,行我疏狂狂醉狂。百年呵三萬六千場,浩歌呵天地何鴻荒……” 我恣意地吸了一口干凈透涼的空氣,心里驀地一陣疏朗。秋風瑟瑟地卷起,黃櫨葉子漫天飛舞,伴隨著寒鴉著幾聲鳴叫,朱師父的車轱轆聲漸漸消失在黃昏醉意的晚霞里。 …… 公子離府了,我和翠鶯突然間閑了下來,安總管并沒有給我們分派別的活兒,故而日子雖清閑,卻也寂寞得難捱。國子監是當朝的禁院兒,一旦做了里頭的監生就只能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一年中也只有春節,萬壽節和中秋節這三大節才能告假回府一日。聽說這是皇上定的規矩,為的是讓學子們摒除外擾,有朝一日能學以致用報效朝廷。 兩個月后,成百上千的待選在旗閨秀終于等到了大選的號角聲鳴起。兩個在宮中多年頗有些資歷的宮女兒來府里接走了表格格,她第一回盤了旗人的發髻,穿著統一規制的宮裝踏上了入宮的繡轎,帶著看景兒的心情被抬進了神武門。半個月后,就傳來了表格格未入選后宮,已然啟程回南投奔在臺州做官兒的伯父的消息。 時日一天天過去,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表格格回江南了,故而很少再有人談及關于她的話題。表格格在府上的大半年時光恍如過眼云煙,在大伙兒的腦海里一點點淡去,好像從來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不同的是寒玉,她過去就是府里的人,表格格如今一走,她順理成章地留了下來。可說不清是什么道理,我總覺得跟寒玉之間好像隔了層什么,她平日里話不多,也不愛說笑,即便是和自己打小一塊兒長大的翠鶯之間也是淡淡的。 …… 春去秋來,彈指一揮間,已是康熙十一年歲末。 三藩勢力益盛,前明余孽在江南依舊猖獗,戰事頻仍,南北消息阻斷。平西王吳三桂以鏟除叛逆為由帶頭向朝廷要糧餉討兵馬,幾個藩王爺也紛紛效仿。朝廷一方面要依仗三藩的鎮守,一方面卻擔心他們在南面割地為王。連年的戰事讓國庫日漸空虛,朝廷在各大城門口張了皇榜,上至天子,下至黎民,依照官階俸祿捐銀納餉,節儉度日,不得驕奢靡費,平日所用金銀器物悉數上繳內務府打造,鑄成銀兩以作軍需。 南面硝煙彌漫不算,這兩年宮里也出了幾樁大事,庶妃娘娘納喇氏生的那個皇三子承慶剛滿周歲就夭折了。就在今年春天,皇后娘娘親生的嫡長子承祜也隨著他的小兄弟去了。這樣一來,承字輩的三個皇阿哥都歿了,街頭巷尾早已議論紛紛,說這個字眼兒不吉利,克龍脈。說來這世上有些事真的很怪,就在嫡長子承祜夭折的那一天夜里,庶妃娘娘又誕下一個小阿哥。這孩子剛出娘胎就沾足了福氣,皇上接連痛失愛子,這個小阿哥的出生讓庶妃娘娘在后宮的地位一下子抬高了不少。皇上還親自給小阿哥取名為胤禔,照字面兒上的意思就是:子嗣洪福齊天。 不知道老爺榮升兵部尚書是不是多少沾了些庶妃娘娘的光,可外頭人都說老爺在這個時候接兵權是臨危受命。這些話我雖不大懂,但有一條看得真真的,來我們府上串門子的人足比過去翻了兩翻兒,就連王府里也想方設法跟我們府上拉攏關系,安親王的嫡福晉見她地來找大奶奶談天,隔個十天半月的還下帖子請我們府上去赴宴。我和翠鶯也終于盼到了朝思暮想的一天,鄉試剛剛下了榜,公子中了順天府舉人,除夕夜就要回府了。 北風呼嘯,臘月飛雪,公子的房里卻像暖春一般。 我和翠鶯早早地預備了火爐,火紅的檀木在爐子里噼里啪啦的作響,聲音聽著像極了淳雅平日里玩的螢火棒。八角形香鼎里焚著紫玉蘭花和茉莉,是公子過去最喜歡的味道。榻上干干凈凈的枕套,衾單和幔帳都用這種香味兒熏了好些遍,就連掛在墻上的七弦琴的琴弦也用香油細細抹了幾回。 翠鶯開了春就要嫁人了,她娘家的哥哥去年就給她贖了身,按理說早就可以出府預備婚事的,不過為了見上公子一面,翠鶯還是決定多留幾日。我穿著枚紅色的棉襖,坐在梳妝鏡前美美地涂著胭脂,看著自己在鏡子里的模樣,不禁甜甜地笑出來。公子這一整年為了順天府的鄉試三大節都沒有回來,即便去年除夕回府用的晚膳,可用完膳當夜就走了,我連句話都沒說上。 府里原本準備公子回府用晚膳的,不過許是道上的雪積得實在太厚給耽擱下了,早已經過了晚膳的時辰卻仍然不見公子的蹤影。老爺和大奶奶心里都迫不及待,前后兩回派了來福和順子前去德勝門外接應公子的馬車,最后實在是太晚了才讓廚房把熱好的飯菜端到公子的房里來。 我和翠鶯合撐著一把油傘站在后院兒門口,沒一會兒耳根就被凍得通紅。我用衣袖遮住自己的臉頰,不讓雪水飄到臉上,生怕弄花了折騰了好半天才拾掇好的妝容。翠鶯雙手捂住嘴哈了哈氣,又來回搓了搓手,腳不停地跺著,雖覺著冷,可我們一點兒也沒有回屋的心思。天已經很晚了,街道上見不著什么人,耳朵都快被凍僵了,我捏了捏自己有些發麻的耳垂,試著讓它們恢復知覺。半晌,還是沒有動靜,鞋子里被滲進了雪水,冰涼冰涼的刺到骨子里。 “翠鶯姐,真真?” 我和翠鶯同時回頭一看,果真是貴喜,翠鶯急聲道:“爺呢?”貴喜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到了,老爺吩咐安總管親自去德勝門接應的,走前府正門進來的,這會兒在正房給老爺和大奶奶叩安呢。”我和翠鶯對看著會心地笑了笑,翠鶯道:“這也怪我們腦子轉不過彎兒來,風風光光地回府,老爺自然是要開正門迎的,哪里會走后院兒呢?” “哎!”翠鶯亮著嗓子叫了我一聲,“連燈籠都不提啦!”我笑著轉過身看了眼翠鶯,“我給jiejie做前鋒先探探去!”說罷越跑越快,也顧不得腳底下踩了多少個水塘,心口噗通噗通地跳,臉上的笑大概從來都沒有這樣恣意過。好不容易跑到前府花園兒,腳底下忽地一滑,胳膊往后晃悠了幾下還是沒站穩,就這么面朝前栽了下去,整個鼻尖兒都被埋進了雪地里。一時間,前額上,臉頰上,嘴唇上,到處都沾滿了雪花。一顆豆大的冰珠子壓在睫毛上,重得我都睜不開眼睛來。我揉了揉眼,又使勁兒拍了拍臉上的雪,忽地看見公子正站在我面前。 我倏地起身,不覺退了幾步,用手背擦著臉,心里竟一波波地尷尬起來。公子淡淡笑了笑,“再這么揉下去可真能到戲臺上唱戲去了。”我捂住自己的臉,又憋氣又想笑,嘴里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公子道:“我可是空著肚子回來的,該不會讓我跟著你吃這兒的雪水吧。”我低下頭笑了笑,復看向公子道:“預備了上好的宮廷御膳,就擺在后宮里頭,請主子賞臉,嘗嘗我們的手藝。”公子笑著用手指輕叩了叩我的腦門兒,“鬼丫頭,帶路吧。” 我福身應了聲是,快活地沿著回廊一路跑到了后院兒,翠鶯已然在門口候著了。見我過來立馬把屋門打開隨即整了整領口,公子隨后走到,翠鶯福身請安,公子微笑著朝她頷了頷首。剛一跨進門檻兒,就覺著一陣暖意撲面而來,公子看了下房里的擺設,笑著道:“這屋子一點兒也沒變。”我幫襯著翠鶯給公子的厚外褂換下,換了身墨綠的長袍,翠鶯俯身把腰帶給公子系上。 我端著泡好的熱茶送到圓桌邊,公子接過茶盅,笑著道:“你們可都好?”我和翠鶯對視著笑了笑,而后跪了下去,笑看著公子道:“給爺請安,爺萬福。”說罷磕了個頭。公子擱下茶盅,忙起身扶我們,“快起來,哪兒學來的這么些禮數,還讓不讓我用膳了?”我和翠鶯相互攙著起身,翠鶯提起圓桌上的酒壺給公子斟了滿滿一盅,我拾起筷子遞到公子手上。公子看了看桌上的菜,“都是你們倆的手藝?”翠鶯抿嘴笑了笑,“哪兒能啊?”我揪了揪她的衣角,翠鶯看了看我,繼而道:“實在要說是倒也算不上錯,廚子燒好了菜,我和真真拿去熱了幾回。” 公子一口茶剛到喉嚨口,被翠鶯這句話一弄愣是笑著咳了幾聲,“你們也都坐吧,一塊兒嘗嘗我們府里做出的宮廷御膳到底是什么味道。”我們應了聲,坐到了圓凳上,剛拾起筷子便聽見貴喜隔著門板低喚了兩聲,公子用抹了抹嘴,“進來。”貴喜推開門,扎了個安道:“爺,馬車上那幾個裝書的箱子全都給您抬到書房門口了,這個包袱您看擱哪兒?”公子起身走過去接過貴喜手里的包袱,“給我吧。” 我和翠鶯站起來,公子把包袱擱在案幾上,解開結取出兩個紫檀木的盒子,復走到圓桌邊,“坐。”公子坐下來,打開那個稍大些的盒子,看著翠鶯道:“才聽說你快成親了,也不曾準備什么,這對玉如意就送給你做個陪嫁。”翠鶯一臉訝然,半晌說不出話來,公子微微笑著,和聲道:“你服侍我這么些年,早就想謝謝你,只是一直不得機會。你若不收,倒是讓我不安了。”說罷輕輕蓋上盒子,遞到翠鶯手上。翠鶯笑了笑,“那就謝謝爺的賞賜。”公子頷首,而后打開另一個盒子,取出一條極為精致的長命金鎖放到我手里,“這個給你,保佑你長命百歲。”我摸了摸金鎖上凹凸有致的紋路,忽地想起那句“乞我爹娘千萬歲,乞我姐妹千萬年”,心里一陣苦,又一陣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