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香撥 第56節
老畢摩在念《瓦薩咒經》了。經文是用施浪家人指尖的血,混著咒牲的血,寫在皺巴巴的草紙上。傳說瓦薩和他的怨家阿吉爭斗,瓦薩家的男人死光后,瓦薩的女兒使用了這樣的咒術,以她自己的命,換了阿吉家滅門。 “依哩哦哩!”蘆笙吹得更響了,藍得剔透的天上,炸開了一團團紅亮的火星子。 阿普一手托腮,坐在越嶲城外的半坡上,腳下放著箭筒和弓袋。姚州一戰,他失了刀,像老虎沒了牙,雄鷹禿了爪,娃子們看見他臉色不好,沒有湊上來。 爨人送靈要跳幾個通宵,漢人也給姚州那一戰打怕了,在城門里死守不出,兩下里相安無事,就像瓦薩和阿吉,各自在暗暗籌劃著報仇雪恨。 木呷一屁股坐在阿普的身邊,也望向施浪家的寨柵里。他說:“瓦薩的咒術不好,要自己先死,才能換來仇人死。” 畢摩念完了咒經,又在嗡嗡地念指路經了。木呷把柑葉咬在嘴里,擠出苦澀的汁。他扭頭來看阿普,“阿蘇拉則的魂來看過你嗎?” 阿普在夜色里沉默地搖頭。 阿蘇拉則在烏爨人心里尊貴得像天神。木呷也像施浪家的人一樣,臉上露出了仇恨的表情,“尹師傅率領著大軍將和羅苴子們,在蒼山設了天羅地網,準能把漢人全殺光。” 阿普卻忽然說:“你別跟阿姹說,蜀王要領兵南下龍尾關。” “知道。”木呷咕噥道:“蜀王一出來,阿姹的魂又要跟著他跑了。”他壓低了聲音,“噓,阿姹過來了。”木呷識趣地背過身,奔下了山坡。 阿姹從山坡底下漸漸出現了。沒像前段時間那樣,把自己穿得像個黑老鴰似的窮苦娃子,阿姹換了對襟衣裳,袖口和領口繡滿了馬纓花,耳朵上掛著銀耳釧,烏油油的頭發上,纏著蜜蠟和海貝,蓋著鑲邊挑花的頭帕。 阿普想起來了。孝女穿彩——爨人死后滿一年,要把骨頭挖出來再埋一次,從達惹離開壩子,有一年了。 阿普起身了,阿姹走到他面前,說:“阿哥,咱們該成親了。” 阿普一怔,“成親?” 阿普懷疑地皺起了濃眉毛。阿姹笑得更嫣然了,頭帕上的銀葉子打在整齊的眉毛上。她早過了十五歲初信的年紀,阿米子慶賀過沙洛依,就要打起辮子,換上裙子,張羅著嫁人了。從她十二歲開始,就被薩薩日夜盼著的這件大事,不知覺的都給大家忘記了。 阿普說:“這個時候成親嗎?在越嶲?” 阿姹以前拿起喬來,讓人恨得咬牙,可這會莫名變得很痛快,好像是給寨柵里那些歡慶的人給感染了。“就這個時候,在越嶲。要比皇帝、公主的婚事還要熱鬧,讓整個劍川的人都知道,各羅蘇和施浪是一家。”她一雙晶亮的眼睛,驕傲褪去,柔得像月光,“你再出門打仗,心里有我,就會好好地回來了。” 阿普探究地看了一會阿姹——濃眉毛倏地舒展了,“好啊!”阿普沒再問緣由,也像阿姹那樣干脆,那樣歡喜,他使勁把阿姹抱起來,兩人像孩子似的,哈哈大笑著,在山坡上打了個滾,把箭筒踢散了,頭帕甩脫了,阿普微微喘氣,“我真高興!” 阿普和阿姹,兩個怨家,終于要成婚了! 還沒送完靈,木呷木吉沖進寨柵里,把柴垛前的人都拽了起來,要連夜籌備婚事。本來還在悄悄抹淚的人,臉上驟然都放了光彩,真心地歡呼起來。畢摩就在場上坐,轉轉酒、坨坨rou也是現成的,天才蒙蒙亮,迫不及待的人們把喜棚搭起來了。阿姹被阿米子們圍著,在喜棚里梳頭發,外頭揚起了驅邪的草木灰。 木呷大搖大擺地來了。他是代替阿普篤慕的兄弟,來背新娘的。 “來喲來喲!”木呷咧著嘴笑,瞥見阿姹,他不好意思了,轉過身去,駝起腰,“摟緊我的脖子,腳千萬別沾地啊。”木呷像個過來人似的叮囑阿姹。 兩個喜棚抬腿就到,可木呷背著阿姹,滿城地繞圈子,這是為了叫畢摩捉住她的魂,一起送到男方家里去。阿姹很配合,摟住了木呷的脖子,她好奇地問他:“腳沾地,怎么著?” “沾了地的腳,不老實,會亂跑!”木呷很嚴肅,“抓好啊。” 阿姹不動了,把臉靠在木呷背上。她給他晃得頭暈目眩。 到男方的喜棚了。阿普篤慕盤腿坐在蘆席上,耳朵上掛著珊瑚串,衣襟上別著花,打扮得像只孔雀。驃信的婚禮,該在金碧輝煌的王府,接受清平官和大軍將、六曹九爽的慶賀,在越嶲突發奇想的這一場,顯得太潦草了,可阿普的表情,異常莊重。 在搖晃的人影中,和阿姹的目光碰上了,他那雙常含著嗔怒、傲慢、嘲諷的眸子,微微眨了一眨,毫無芥蒂地笑開了。立即又恢復了一副雍容的姿態,他對畢摩頷首,叫他把青松毛系成兩個疙瘩。 阿姹的手指尖尖,很靈巧,飛快地把疙瘩解開了。這代表著一對男女已經心意相合,從此不會再對彼此有怨恨。 人們退到喜棚外,蘆笙、弦子,又不知疲倦地響起來了,腳掌把地踩得噼啪響。兩個新人坐在蘆席上,四目相對,都悄悄地不說話。阿普撫摸了阿姹的臉,又拂弄了一下她的發辮,他把嘴巴湊到她耳邊:“你剛才摟著木呷,摟得真緊。” 阿姹哧的一聲笑了,“是為了一雙腳不亂跑!” “跑不了了,你的魂已經被我捉住啦。” 他們離得那樣近,眼里稍微一點波動,就像浪,把人打得眩暈。阿姹臉上用胭脂涂得紅艷艷,呼吸甜得像蜜,阿普湊近一點,把她肩膀摟住了,阿姹卻很警惕,手擋在他胸口,她沖他搖搖頭。 爨人成婚,當晚不同床。阿普只好坐遠了一點,望著外頭漸漸西沉的太陽,嘆了口氣。 外頭的人笑得很歡,這場幕天席地的婚禮,讓他們忘了爨人和漢人的仇,各羅蘇和施浪的仇。 阿普傾聽著這通宵達旦的笑聲,他拉起阿姹的手,“咱們溜走吧。” 兩人貓著腰,溜出青棚,解開了一匹馬,騎上出了越嶲城。蘆笙的聲音遠了,輝煌的霞光籠罩在人身上,雁群背著斜陽掠過。兩人目光追隨著杳杳的黑影,望見了姚州的方向。阿普的睫毛半晌不動,他忽然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阿姹,我會把姑姑找回來的。” 阿姹提醒他,“還有那把刀。” 木呷那個大嘴巴。阿普沒精打采道:“唉,別提啦。”他垂眸,看見阿姹腰里掛著針筒,袖子里藏著匕首,馬鞍還掛著彈弓,他不甘心地抓住她的袖子,想要把手探進去,“把你的刀借給我吧。” 阿姹立即躲開了,“你有你的,我有我的。” “我不想你再用刀。”阿普忍了一會,沉聲說道,有了那種做男人的威嚴。 阿姹拾起韁繩,脊背挺直了。趕著馬,慢慢走在斜陽下,她說:“我不會用刀,你在西番時就死啦。” 阿普由衷地說:“你真勇敢。” 阿姹驕傲地甩了一下發辮。那些蜜蠟、珊瑚和海貝,照得人眼花繚亂。阿普把臉埋在她的脖頸里,手伸進了她的衣襟里。阿姹還硬挺著,提防他來偷她的刀,被他在腰眼上一搔,她頓時身上軟了,嘻的笑了一聲,阿普把她的肩膀扳過來,制住了她的手,兩個人熱的臉頰貼在了一起,“你的手也真巧啊。” “不吉利。”阿姹沒有因這些甜言蜜語昏了頭,告誡了他一句。 “誰知道啊?” “菩薩知道。” “你就是菩薩。”阿普猛地抱住了阿姹,兩個人扭來扭去,一屁股跌坐在草地上。阿普把阿姹的衣襟掀開了,“別動。”他薅了一把錦雞兒花、娃兒藤。慣會撩雞逗狗的一雙手,也頗熟練,眨眼間編出一串花環來,按照阿姹清秀柔軟的肩膀,他把花環繞在她的腰上,滿意地說:“阿措耶菩薩……” 柔風吹拂著,阿姹閉著眼睛,好像睡著了。顏色不改,金身不滅。 “一聲朗朗呼! 壩上瓦薩家, 向著太陽來求訴: 太陽月之神, 月亮霧之神, 霧是云之神, 云是畢之神……” 歌聲到城外了,阿普睜開茫然的眼,看見滿天繁星如織,身邊沒有人——他驀的站起身,“阿姹?” 第83章 姹女妝成(二十五) “一聲朗朗呼! 瓦薩之女啊, 黎明前起身, 向敵去雪仇。 我父阿火父, 我母阿火母, 蜂刺是我尾, 虎須是我須, 豺豹當犬帶, 虎狼當馬騎。 四方神降臨, 仇敵已死定, 似水滾滾去!” 李靈鈞又勒住馬,云氣在峭壁間翻滾,像獅虎,像鷹鷂,山坳里忽明忽暗,仔細聽,不是土人的歌聲,是陣陣的松濤。 李靈鈞問姚州城守,“聽說土人會咒術?” “畢摩裝神弄鬼的玩意。”姚州城守不放在心上。從鐵橋、神川南下的途中,遇到了行腳的手藝人,深山里游蕩的獵戶,士兵把這些蠻人綁了來,問:“龍尾關里有多少爨兵?”蠻人困惑地搖頭。越往南的蠻人 ,越罕少聽得懂漢話。 松了綁,他們又興致不減地唱起來了,古里古怪的腔調。 姚州城守心里有點沒底,“先在神川駐扎一天,待探哨打聽清楚了,再進龍尾關。” 李靈鈞道:“也好。”等營帳搭好了,他把鎧甲卸下,只穿了件松松的單衣,盤腿坐在褥墊上。豆大的油燈點亮了,李靈鈞擺起條案,取過了紙和筆。 姚州城守進來了,見他一個天潢貴胄,嘴唇都干裂了,心下惻隱,“殿下,我叫人去烹茶。” 李靈鈞倒很隨和,“去溪里取點冷水就夠了。” “是。”姚州城守招呼兩個士兵去溪邊取水。李靈鈞握著書卷,自掀起的帳簾望出去,月光下溪水粼粼,簌簌微響。這條河連著烏爨的洱海,漢兵一扎營,來河邊飲水的走獸也驚散了。 “不要河水。”李靈鈞忽道,“沒有茶,酒也可以。” 怕烏爨的毒?薛厚一夜之間在劍川銷聲匿跡,城里是有流言的。姚州城守瞟了李靈鈞一眼,叫士兵去取酒。 李靈鈞卻陷入了沉思,半晌,他放下書卷,語氣里不大確定:“好像有人在跟著我們。” “有人……”姚州城守不懂,“殿下是說,有烏爨的探子,混進我軍里了?” 劍川軍上萬人,行起軍來,在山間迤邐數里。要一路無聲無息地從鐵橋跟下來,除非這人會飛天遁地。 “有人有這樣的本事。”李靈鈞說,想起了當初自邏些到西川,那甩也甩不脫的阿普篤慕,他的眉宇浮上冷意,“下回再遇到鬼鬼祟… “一聲朗朗呼! 瓦薩之女啊, 黎明前起身, 向敵去雪仇。 我父阿火父, 我母阿火母, 蜂刺是我尾, 虎須是我須, 豺豹當犬帶, 虎狼當馬騎。 四方神降臨, 仇敵已死定, 似水滾滾去!” 李靈鈞又勒住馬,云氣在峭壁間翻滾,像獅虎,像鷹鷂,山坳里忽明忽暗,仔細聽,不是土人的歌聲,是陣陣的松濤。 李靈鈞問姚州城守,“聽說土人會咒術?” “畢摩裝神弄鬼的玩意。”姚州城守不放在心上。從鐵橋、神川南下的途中,遇到了行腳的手藝人,深山里游蕩的獵戶,士兵把這些蠻人綁了來,問:“龍尾關里有多少爨兵?”蠻人困惑地搖頭。越往南的蠻人 ,越罕少聽得懂漢話。 松了綁,他們又興致不減地唱起來了,古里古怪的腔調。 姚州城守心里有點沒底,“先在神川駐扎一天,待探哨打聽清楚了,再進龍尾關。” 李靈鈞道:“也好。”等營帳搭好了,他把鎧甲卸下,只穿了件松松的單衣,盤腿坐在褥墊上。豆大的油燈點亮了,李靈鈞擺起條案,取過了紙和筆。 姚州城守進來了,見他一個天潢貴胄,嘴唇都干裂了,心下惻隱,“殿下,我叫人去烹茶。” 李靈鈞倒很隨和,“去溪里取點冷水就夠了。” “是。”姚州城守招呼兩個士兵去溪邊取水。李靈鈞握著書卷,自掀起的帳簾望出去,月光下溪水粼粼,簌簌微響。這條河連著烏爨的洱海,漢兵一扎營,來河邊飲水的走獸也驚散了。 “不要河水。”李靈鈞忽道,“沒有茶,酒也可以。” 怕烏爨的毒?薛厚一夜之間在劍川銷聲匿跡,城里是有流言的。姚州城守瞟了李靈鈞一眼,叫士兵去取酒。 李靈鈞卻陷入了沉思,半晌,他放下書卷,語氣里不大確定:“好像有人在跟著我們。” “有人……”姚州城守不懂,“殿下是說,有烏爨的探子,混進我軍里了?” 劍川軍上萬人,行起軍來,在山間迤邐數里。要一路無聲無息地從鐵橋跟下來,除非這人會飛天遁地。 “有人有這樣的本事。”李靈鈞說,想起了當初自邏些到西川,那甩也甩不脫的阿普篤慕,他的眉宇浮上冷意,“下回再遇到鬼鬼祟祟的蠻人,不要留活口。” 如此善變多疑……姚州城守心里一個咯噔。他低了頭,“是。” 外頭驀的鬧起來了,有人抄起長弓短劍撒腿跑,也有人互相推搡著說笑,不像是敵軍來襲的情勢。姚州太守趕緊出帳,抓住一個士兵斥責:“鬧什么?不要驚擾了殿下。” 士兵稟報道:“有人打水時,在溪邊看見了一只白虎,”他顯然也有點躍躍欲試,“從來沒見過那樣通體雪白的老虎!” 姚州城守揉了揉眼睛,使勁往黑影幢幢的溪邊看。 一群抄弓箭的人,氣急敗壞地回來了,七嘴八舌地說:“一眨眼,就跳到那塊山石上,鉆進林子不見了。這畜生好像通人性。” 李靈鈞也走出軍帳,靜靜聽著人們對這離奇白虎的描述,他的表情很沉著。 姚州城守把士兵們斥退了,轉身請李靈鈞回軍帳,一面笑道:“怪事,八成是眼花了。世間怎么會有雪白的老虎?” 李靈鈞道:“我見過,在皇宮里。” 長夜寂寂,姚州城守請李靈鈞落座,斟了兩盞酒,說:“皇宮里,不要說白虎,金龍、銀鳳這樣的瑞獸,都不稀奇。滇南的蠻人把白虎當山鬼,傳說一生沒有婚配的女子,死了會變成白虎精,看見情意相投的新婚男女,就要去作祟害人。”意識到蜀王也才新婚,他尷尬地剎住了。 李靈鈞倒饒有興致,“這么說,白虎原是個一輩子孤苦,見不得別人美滿的妒婦?可憐。” 姚州城守搖頭,“不吉利,任它去吧。殿下早些歇著。”隨著年輕的蜀王出征,等于是把腦袋掛在腰帶上,他也嚴肅起來,退出軍帳,鷹似的眼睛往周圍一逡。 翌日,探得龍尾關內外并沒有伏兵,姚州城守放下心來,于是連夜厲兵秣馬,一萬大軍,分三路行進,神不知鬼不覺地逼近龍尾關。關口附近寥寥幾百個爨兵,胡亂地放了一輪箭,便換了腰間的彎刀,殺氣騰騰地沖下箭樓,和漢軍廝殺在了一起。連綿瑤臺十九峰,弛弓似的把守著洱海壩子,一夕之間,百獸隱匿了行跡,斜陽峰下,山石潑灑了熱血,鋒鏑的銳鳴傳到太和城,弦歌戛然而止,各羅蘇從虎皮褥子上跌跌撞撞地爬起身,親手把鼓面擂得震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