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香撥 第30節(jié)
風把雪粒子卷進人的脖領(lǐng)里,鉛灰色的陰云沉沉地壓制著雪獅子。 拉日山下參加降冬節(jié)的人卻喜氣洋洋的。今年的莊稼收成好,顆粒飽滿的青稞進了磨坊,曬干捆緊的秸稈堆在倉房,人和牛羊都能過個舒坦的寒冬。身份貴重的人貼身穿漢地的絲綢,外頭套厚實的皮袍,貧賤的百姓也不缺糌粑吃,所以大家都來觀瞻跳神舞了。 穿紫紅氆氌的僧人把六供抬出來,所有人都只往酥油花跟前擠。為了迎接蓮師,酥油花被特意捏成了佛像樓閣,花鳥人物,比堆繡還恢弘艷麗。 論協(xié)察盤膝坐在氈毯上,微笑道:“贊普不日就要到邏些了。” “這么快?”大家驚嘆,有人歡喜,有人失落,是蓮師法力的加持嗎? “是為了款待貴客。”論協(xié)察對呂盈貞文雅地頷首。 論協(xié)察設(shè)的是家宴,在他那宮堡似的碉房,幾十柱屋子排得錯落有致,赭紅色的白瑪草墻上矗立著寶幢彩幡。王太后沒廬氏持齋,有女眷們在座,男人們也正經(jīng)了,樂舞伎一概屏退,不喝酒,只喝茶。 女奴跪在地上,把清亮的茶湯倒進盛酥油的雪董,抱住那叫做“甲洛”的木棒,抵在豐滿的胸前,反復地抽打。酥油桶旁的瓷盤里,珍貴的鹽粒壘得高高的,白得像雪,是神川的井鹽,茶是銀生的烤茶,被駝隊和馬隊源源不斷地運到邏些。 有蕃兵送進來戰(zhàn)報,托盤里堆著穿繩的紅冊木牘,論協(xié)察嘴唇飛快地翻動了一會,便清點完了,放下朱筆,他不容置疑道:“請贊普鐘再調(diào)五千兵丁,一千匹馬,刀和箭簇也要。”蕃兵退下了,論協(xié)察轉(zhuǎn)而對呂盈貞道:“吾國與回鶻有不共戴天之仇,開春之后,要向回鶻用兵,還望漢皇陛下不要怪罪!” 說是請罪,那語氣更似威脅。 呂盈貞心情沉重,面上勉強地一笑,“愿相臣勢如破竹。” 論協(xié)察哈哈大笑,guntang濃香的酥油茶送到了眾人面前,茶碗上飄著黃膩的油花。他一抬手,“請。” 待論協(xié)察用手指沾了茶湯,彈了三下,敬過天地和神龍后,漢使們才把茶碗送到嘴邊。門簾一響,是德吉和芒贊前后走進來了。 今天的德吉,穿著織錦袍子,袖緣和袍擺都繡著華麗的綬鳥紋,貼了明燦燦的金花。作為公主的婢女,她卻把頭昂得高高的,徑直走去上座。 芒贊向來是德吉的跟班,當著論協(xié)察的面,他腳步一滯,默默地走到旁邊,一眼瞥到披著幕離佳的阿普篤慕,原本就嚴肅的臉越發(fā)冰冷了,儼然和阿普也有了不共戴天之仇。 “相臣,”德吉用一種很僭越大膽的姿態(tài),質(zhì)問論協(xié)察:“使臣有敬獻法寶的功勞,為什么不請客人去紅宮謁見王太后?” 論協(xié)察一愣,余光不動聲色地瞥過李靈鈞等人,寬和地說:“不是你親口說的嗎?使臣要騎馬贏過公主,才可以上紅山呀。” 德吉將李靈鈞一指,“他贏過了。” “這個,”論協(xié)察不樂見漢使和沒廬氏結(jié)交,他故意搖頭笑,“不算,不算。”又用蕃語提醒德吉,“他還沒有和你比呢。” “不用比,”德吉一雙熱烈直率的眼睛盯著李靈鈞,“我認輸。”這句漢話字字清楚,李靈鈞默然和她對視,呂盈貞等人則露出詫異的神色。 論協(xié)察爆發(fā)出一聲大笑,“德吉呀,你的把戲,總算不再玩了嗎?”轉(zhuǎn)而對李靈鈞道:“郡王,我們的公主德吉,有一些任性,請你不要見怪。”阿普篤慕鎮(zhèn)定地拽下了幕離佳,論協(xié)察并不打算在漢人面前隱瞞吐蕃與烏爨的盟約關(guān)系,“這位贊普鐘的王子,可是贏過了邏些所有的勇士,才獲得了德吉的青眼。” 德吉不滿道:“他輸給了漢使,相臣忘記了嗎?” “唔。”對于德吉突然的厚此薄彼,論協(xié)察暗自驚訝,他捋著胡須,目光在幾個年輕人臉上盤旋。 德吉斷然地對李靈鈞道:“上師每次聽到僧人講解漢皇陛下所贈的佛經(jīng),就好像聽到仙樂。但是龜茲樂不好,我覺得很吵鬧,郡王的樂師,請你領(lǐng)回去吧!” 李靈鈞立即接受了,“多謝公主。” 阿普漆黑的眉毛飛揚起來,顯然也不高興了,“德吉……” 德吉不看他,傲然地說道:“這是在吐蕃,我說了算。一個奴隸,我愿意送給誰,就送給誰!”她抓起馬鞭,從氈毯上起身,像只鳳凰似的地走了。 從這幾句話中,論協(xié)察咂摸出了爭風吃醋的味道,他不禁覺得好笑,玩味地看著和吐蕃爭戰(zhàn)數(shù)十年不休的漢爨兩方,一想到戰(zhàn)場上的砍殺,噶爾協(xié)察就感到熱血沸騰。他端起滾茶,悠閑地吹了吹表面的油花,“只有最勇武忠誠的男人,才能入我們吐蕃女人的眼……除此之外,天神說了也不算。” 阿普篤慕離開了嘎爾家。被揭穿了身份,木呷他們也不再扮吐蕃人了,跟著阿普篤慕的馬,他們拎著竹弓,背著藥箭,在雪原上自在地用爨語大聲說笑。有一群黑色的水鳥,“撲棱”扇著翅膀,自湖面掠到了山頂,掀起一陣風。 阿普到了德吉氈帳外,聽見了芒贊絮絮叨叨的聲音,那話里對他沒好詞。阿普忍著氣,叫了聲“德吉”,芒贊掀起氈簾看見他,頓時氣不打一出來,“你還叫她德吉?” “德吉,我有話跟你說。”阿普平靜地對著氈帳,沒搭理芒贊。 德吉也探出頭來。她的驕傲和自尊被阿普損害了,怒氣不比芒贊少,但是她比芒贊沉得住氣,“請進。”她支使著不情愿的芒贊,“你出去。” 阿普和芒贊擦肩而過,進了氈帳,見德吉拉著臉坐在褥墊上,女奴要替她打扮用的奩盒也打翻了。阿普不自在地抓了下頭發(fā),“你還當我是朋友嗎?” “我們不是朋友了,”德吉依舊冷淡地不肯看他,“違背誓約的人,不再是我們吐蕃人的朋友,是敵人。”顯然她從芒贊那里聽了一通添油加醋的話,德吉強調(diào)了一句,“你和你的女人,都是。” “那你就當我是敵人吧,別為難阿姹。”阿普也沒再遮掩,握緊了手里的刀,“讓木呷和木吉送阿姹回烏爨,我還留在吐蕃,當你們的人質(zhì)。” 這話讓德吉震驚,也讓她傷心,“你真的要為了一個在長安偶然認識的女人,使烏爨和吐蕃為敵,不再當我和芒贊的朋友嗎?” “阿姹不是隨便的什么女人,我和她認識很早很早……”和阿姹的過往,阿普深埋在心底,他沒有多解釋,“我把你們當朋友,但是相臣,根本就沒有把爨人當兄弟。”想到被嘎爾協(xié)察肆意揮霍的銀生茶和神川鹽,還有要被驅(qū)趕到北方去抵御回鶻的五千爨兵,阿普克制著勃發(fā)的怒氣,“非要打仗的話,漢人也是打,吐蕃也是打,就算你們一起來,我阿達也不怕!” “我阿帕是要和漢人議和的。”德吉肯定地說。 “相臣會同意嗎?”阿普輕蔑地反問她,“贊普說的根本就不算。” 德吉不滿地瞪著他,被阿普毀約的怒氣漸漸消了,德吉盤算起了別的主意,但她臉上沒有露出端倪,仍是傷心的神情,“我阿帕說的一定算話,是你違背了諾言,你對不起我。”見阿普桀驁不馴的樣子,德吉知道,男人一旦變心,那會很冷酷。怕他真的惱羞成怒,要跟她斷交,德吉忙說:“所以,你要幫我。” 從德吉的氈帳出來,阿普接過木呷手里的韁繩,默默騎上馬。木呷艱難地踩在雪窩里,一面東張西望,離開了吐蕃人的地盤,他追上阿普的馬,說:“你把公主得罪了,她是不是要嫁給蜀王的兒子了?” 嫁給蜀王的兒子,那正好,阿普壞心眼地想。不過,他搖頭,“德吉不愿意,李靈鈞也不愿意。” “那就好。”木呷松口氣,“不然等你回了烏爨,準得挨驃信的鞭子啦。” “阿達不該做這個贊普鐘。”阿普提到這個就滿肚子火,“嘎爾協(xié)察這個貪得無厭的混蛋!” “沒有嘎爾協(xié)察,興許吐蕃真和漢人議和,那就糟了,你把兩邊都得罪了。” “總要打一仗的。”爬上山坡后,兩座雪山橫亙,太陽升起來了,一面金光熠熠,一面暗影沉沉,阿普勒馬停在明暗交界的山隙間,他望著腳下靜謐如青玉的圣湖,皺眉道:“你把阿姹送回到達惹姑姑身邊,再跟阿達說,我不想再做這個質(zhì)子啦,不管是漢人,還是吐蕃人……” 木呷“啊”一聲,苦了臉,達惹和各羅蘇這對兄妹,現(xiàn)在簡直是水火不相容,“我不敢去施浪家……”木呷小時候總是對阿姹擠眉弄眼,現(xiàn)在讓他送阿姹回烏爨,他可滿心不樂意,一來怕要跟阿普打架,二來怕阿姹再跑掉,他抱怨道:“阿姹她根本不聽我的話啊。” “她會聽我話的。”阿普在馬上搖晃著,一提到阿姹,他臉上不自禁露出笑容,鞭子也抽得脆響,“她現(xiàn)在比小時候好多了……” “我怎么看著,都覺得她喜歡蜀王的兒子,比喜歡你多啊……”木呷嘴里嘀咕著,被阿普的馬落下老遠,呼哨在天邊打著旋兒飛,他忙招呼娃子們拔腿追上去,在雪地里留下了凌亂的腳印。 鉆進了拂廬,阿普一愣,虎皮褥墊上沒有阿姹,渾脫帽和獺皮袍也不見了。是去珍寶神山了嗎?他忙問女奴,“彈箜篌的人呢?” 女奴將遠處的氈帳一指,那里隔河住著漢地的使臣和隨從,“他們說,公主不要他了,叫他回去漢人那邊。”青海驄在河畔吃草,把尾巴甩了甩,屁股轉(zhuǎn)向阿普。 “是德吉把她趕走了?”阿普臉色頓時沉了下來,差點轉(zhuǎn)身去和德吉打一架。 “公主沒有說話,”女奴茫然地搖頭,“漢人在外頭叫他,他立馬就收拾東西走了。” “我就說吧……”木呷又小聲嘀咕了一句。 第43章 撥雪尋春(九) 翁公孺徐徐研著墨,望著矮幾上平整的紙頁思量。 “論協(xié)察對回鶻用兵,是要破隴右和回鶻聯(lián)軍,要啟奏陛下,還要給鄂國公提個醒才行。” 李靈鈞又想深了一層,“也或許是聲東擊西,意在烏海駐軍。” 翁公孺點頭道:“還要征調(diào)爨兵,這場仗來勢洶洶,鄂國公那邊自然會有防備。” 李靈鈞提著筆,半晌躊躇,他不是那種文思滯澀的人,但這會滿肚子亂竄的火氣,壓制不住厭煩,他“啪”一聲把筆拍在案上,濺了滿紙淋漓的墨汁,“各羅蘇這種首鼠兩端、朝秦暮楚的小人,比論協(xié)察還要可惡!” 朝秦暮楚這個詞,讓翁公孺覺得有種指桑罵槐的滑稽。兩人背后的氈帳里,皇甫南在火塘邊照看著茶爐,聽到這話,銅火箸在空中一停,又舒展著白蘭似的柔荑,夾起茶餅翻了個面,輕浮的香氣溢出來。翁公孺貪饞地抽了抽鼻子,意識到自己礙眼了,他忙把筆接過去,“我來。” 寫完了信,翁公孺把墨跡吹干,李靈鈞道:“和奏表一起呈給陛下。”不須他多囑咐,這種事情翁公孺辦得最是妥帖,將一摞信紙卷起塞進袖子,掀開氈簾出去了。 翁公孺是躲開了,氈帳里兩個人也沒有急著互訴衷情。李靈鈞竭力靜下心來,坐在矮幾前,提筆寫信給蜀王——這種事,他是不肯假手他人的。煎好的茶湯悄然放在手旁,沒有加酥油,是真正清亮澄澈的顧渚紫筍。李靈鈞肩背端得筆直,眸光凝注在筆尖上,臉上顯出幾分漠然。 弦子被撥動了。不是琵琶,也不是秦箏,這弦聲沉郁,透亮,能擊碎流雪,響遏暮云。皇甫南自從冒名做了龜茲樂師,技藝也精進了,手頭更疾,腕頭更軟,蕭瑟時,如秋雁徘徊,纏綿處,如春燕呢喃。李靈鈞不想聽,但箜篌的聲音直往耳朵里鉆,鬧的他又心煩起來。 在長安時,皇甫南是有幾分矜持的,不肯輕易以聲色娛人。 彼時繁華,更顯得此刻兩個人的孤寂。 給蜀王的信寫畢,李靈鈞鈐上印。那一方沉甸甸的銅鈕龜背方印,李靈鈞拿在手上反復看了一會,收進貼身的革袋。碰一碰瓷甌,已經(jīng)涼透了,他抓起甌子,把茶湯里往帳外一傾,走回來時,皇甫南的手… 翁公孺徐徐研著墨,望著矮幾上平整的紙頁思量。 “論協(xié)察對回鶻用兵,是要破隴右和回鶻聯(lián)軍,要啟奏陛下,還要給鄂國公提個醒才行。” 李靈鈞又想深了一層,“也或許是聲東擊西,意在烏海駐軍。” 翁公孺點頭道:“還要征調(diào)爨兵,這場仗來勢洶洶,鄂國公那邊自然會有防備。” 李靈鈞提著筆,半晌躊躇,他不是那種文思滯澀的人,但這會滿肚子亂竄的火氣,壓制不住厭煩,他“啪”一聲把筆拍在案上,濺了滿紙淋漓的墨汁,“各羅蘇這種首鼠兩端、朝秦暮楚的小人,比論協(xié)察還要可惡!” 朝秦暮楚這個詞,讓翁公孺覺得有種指桑罵槐的滑稽。兩人背后的氈帳里,皇甫南在火塘邊照看著茶爐,聽到這話,銅火箸在空中一停,又舒展著白蘭似的柔荑,夾起茶餅翻了個面,輕浮的香氣溢出來。翁公孺貪饞地抽了抽鼻子,意識到自己礙眼了,他忙把筆接過去,“我來。” 寫完了信,翁公孺把墨跡吹干,李靈鈞道:“和奏表一起呈給陛下。”不須他多囑咐,這種事情翁公孺辦得最是妥帖,將一摞信紙卷起塞進袖子,掀開氈簾出去了。 翁公孺是躲開了,氈帳里兩個人也沒有急著互訴衷情。李靈鈞竭力靜下心來,坐在矮幾前,提筆寫信給蜀王——這種事,他是不肯假手他人的。煎好的茶湯悄然放在手旁,沒有加酥油,是真正清亮澄澈的顧渚紫筍。李靈鈞肩背端得筆直,眸光凝注在筆尖上,臉上顯出幾分漠然。 弦子被撥動了。不是琵琶,也不是秦箏,這弦聲沉郁,透亮,能擊碎流雪,響遏暮云。皇甫南自從冒名做了龜茲樂師,技藝也精進了,手頭更疾,腕頭更軟,蕭瑟時,如秋雁徘徊,纏綿處,如春燕呢喃。李靈鈞不想聽,但箜篌的聲音直往耳朵里鉆,鬧的他又心煩起來。 在長安時,皇甫南是有幾分矜持的,不肯輕易以聲色娛人。 彼時繁華,更顯得此刻兩個人的孤寂。 給蜀王的信寫畢,李靈鈞鈐上印。那一方沉甸甸的銅鈕龜背方印,李靈鈞拿在手上反復看了一會,收進貼身的革袋。碰一碰瓷甌,已經(jīng)涼透了,他抓起甌子,把茶湯里往帳外一傾,走回來時,皇甫南的手指正按住猶自顫抖的弦,對他笑得嬌麗,“巧聲一日一回變,可得天子一日一回見?” 李靈鈞冷淡得近乎敷衍,“手不疼?”他把臉轉(zhuǎn)到一旁,“別彈了,不好聽。” “彈也不行,不彈也不行。”皇甫南輕嘆口氣,“一個樂師,被攆來攆去,帳子里卻一點聲音也沒有,別人該懷疑了。”睫毛下的眸子悄然觀察著李靈鈞的表情,“還是,你怕被吐蕃公主聽到,說你這個人縱情聲色,難托終身?” 這可真成了反咬一口。“說到公主,有件怪事,”李靈鈞波瀾不驚地挑起了這個話題,“原來那個婢女德吉,才是真正的公主。”狹長的眼尾將她一瞟,“你在拂廬里許多天,沒看出來不對嗎?” 皇甫南把手指浸在雪水里,又含在口中想了一會,很自然地說:“你是說阿普篤慕嗎?” 她干脆地承認了,反倒讓李靈鈞一愣。他眼里立即露出少年時那種咄咄逼人的鋒芒,“你跟他很熟?”想到自長安到邏些,皇甫南都絕口不提,李靈鈞更覺得屈辱,“你瞞著我?” “他是我的表兄啊。”皇甫南無奈,“再說,他也是一片好心。” “他有什么好心?” 皇甫南臉上微微泛了紅,賭氣似的嗔了一句:“他怕我被男人占了便宜,非要我老實呆在拂廬里,我也不好說什么。” “果真這樣嗎?”李靈鈞勉強地一笑。被皇甫南詰責,一時也無話可說。一甌冷茶下肚,他緩和了臉色,“原來吐蕃要和烏爨聯(lián)姻,怪不得德吉對他言聽計從。” “吐蕃要和烏爨聯(lián)姻?”皇甫南眼神好似恍惚了一下,“沒聽說過這消息……” “他不是你表兄嗎?怎么你也不知道?”李靈鈞微微一笑,慢條斯理地收起紙筆,“消息還沒有放出來,但私下的誓約一定是有的。”他起身走到皇甫南面前,見皇甫南還在望著融化的雪水出神,李靈鈞把她冰冷的手指拾起來,在嘴唇上碰了碰,乍然遇到溫熱,手指瑟縮了一下。 李靈鈞把皇甫南攬在懷里,聞著她的發(fā)鬢里的氣息,“我在崇濟寺說的話,是真心的。我知道你信,不然你不會來邏些。”這話里有懊惱,懊惱她的執(zhí)拗,也有篤定,篤定他能一眼把她的心思看穿。李靈鈞把她的手指攥得生疼,“我扔下長安的一切,才來的邏些,你也是。我?guī)湍悖阋惨獛臀摇Ul都不能半途而廢。” 皇甫南看進他的眼睛里,“你想娶吐蕃公主嗎?” “不到萬不得已,不會。” 什么時候是萬不得已?皇甫南沒有追問。她那善于煽動人心緒的睫毛垂了下來,靠在李靈鈞身上,靜了一會,皇甫南說:“陛下不是一直想要延攬沙門高僧嗎?” 李靈鈞稍一尋思,就懂了,“你是說,蓮花生大師?” “論協(xié)察不會輕易讓沙門進邏些的,”皇甫南輕聲細語,“蜀王殿下想要一個在御前說得上話的人,蓮師座下的弟子,一定會被奉為上賓。” 氈帳外響起咳嗽聲,兩人分開的瞬間,翁公孺已經(jīng)等不及地闖了進來。“贊普已經(jīng)回到邏些,”他對李靈鈞微笑,“要在紅宮召見漢使。” 李靈鈞精神一振,和皇甫南對視一眼,立即到掛毯后,去換冕冠。翁公孺早已換上了整齊的青袍,在氈帳里負手等著。他這個年紀的人,見慣了男女情事,對剛才撞見的那一幕,根本不放在心上,見皇甫南站著不動,翁公孺將地上的箜篌一指,笑道:“樂師,贊普面前演奏陛下所賜的龜茲樂,怎么能少了你?” 皇甫南如夢初醒,抱起箜篌,走出氈帳,混進了歡聲笑語的樂舞伎中。 贊普設(shè)宴在紅宮的金頂寶殿,四壁和鎏金銅柱上都新繪了吉祥天母、諸神壇城,還有一尊紫檀木的蓮師等身相——以昭示贊普對教宗之爭的態(tài)度。贊普與沒廬氏果然并不相像。這是一個靠沒廬氏擅權(quán),而得以坐上綠松石寶座的蘇毗奴隸,想到民間的流言,來客們的目光就不禁往贊普臉上窺視。贊普對此深感厭煩,一抬手,叫龜茲樂師們也退下了,他傾身問論協(xié)察,“怎么不見舅臣?” 舅臣正是沒廬氏的兄弟尚絨藏,贊普堅持道:“和漢使議定盟約的事宜,要交給舅臣。” 論協(xié)察沒有極力地反對,他將話題一轉(zhuǎn),“贊普要施行佛法,摒棄苯波教眾,十二賢者不服,請求與蓮師當眾辯論經(jīng)義,輸了的一方要自愿遠離蕃土。” “好。”贊普不得已答應(yīng)了,對于論協(xié)察的威逼他有些不安,“請舅臣速速回邏些。” 在離開紅宮的路上,皇甫南看到拉康寺后,一群黑色的禿鷲在桑煙中盤旋,那是出身庸戶的死者在天葬。桂戶的人則可以享有火葬的殊榮,用樟腦和香料擦拭過身體后,投入酥油點燃的熊熊烈火中。在贊普回紅宮的這一天見到禿鷲,似乎并不是一種吉兆,人們加快了步伐,經(jīng)過圣湖時,騎馬的人停下來,給馬飲水。 皇甫南扭頭,看見了阿普篤慕。他騎著馬,在不遠處跟著,樂舞伎的隊伍停下來,他也停下來,毫不退讓地盯著她。 在一群背樂器的人中,他背著弓箭,兇悍得太顯眼了。 皇甫南只能磨蹭了一會,等龜茲人都離開了,阿普跳下馬,大步走到她面前,“你為什么走了?”他質(zhì)問她,好像一拳能把皇甫南揍進湖里。 皇甫南忌憚地看向湖畔一周,太陽快落山了,雪地成了橙紅色,山壁上掛著一長溜尖利的冰錐,像林立的刀劍,晶瑩中閃著光暈。“我不走,讓漢人跟你打起來嗎?”她睨他一眼,抱著箜篌轉(zhuǎn)身,“你說的,讓我別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