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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香撥 第26節

    “到河湟了。”鴻臚卿呂盈貞也笑呵呵地伸著懶腰,“這里入秋比京都早。”

    “才入秋嗎?”自出京都,李靈鈞就收起了冠冕,換上了緋色緊袖缺胯袍,烏靴踩著濕潤豐密的草甸,他拎著鞭子,望向深黃淺紅的群山,有騎馬的牧民穿過林葉,趕著羊群,像片鋪天蓋地的陰云,往河谷深處緩緩移動。

    呂盈貞若有所思地看著李靈鈞那張神采奕奕的臉。上了年紀的人,光陰如箭,總想馬蹄跑得更慢一點,甫離京城的年輕人,則像才長了翅膀的雛鳥,話語里難免有種迫不及待的味道。

    呂盈貞微微地一笑,“郎君不要急,你看,這里是熱薄汗山,東為鄯州,隴右的地界,西為河州,蕃國的東道節度使就在此屯兵筑城,以前幾番議和,兩國的使團都是在熱薄汗山相會的,只不過這次,咱們要一直折道往南,深入邏些啦。”他將天際裊裊的炊煙一指,“前頭再過十數里,就是吐蕃別館,會有東道節度使的人來迎咱們了。”

    兩國重兵屯駐之地,相距竟然也不過百里,騎兵一夜就能抵達對方城下。喉頭上抵著刀尖,如何安枕?李靈鈞想起當初皇甫佶說“有時光著身子就得起來打仗”,他還當他是夸口。李靈鈞不由望向鄯州的方向出神。

    “鄂國公此刻駐兵在烏海,不能來送行,郎君不要見怪。”呂盈貞聲音低了,“以前每回議和到一半,蕃國總是出爾反爾,突襲議和使團或邊鎮,咱們這一行可得小心了。”

    李靈鈞也鄭重地點了頭,扭頭去看,羊群和牧民都已經消失了,還有嘹亮的歌聲在山谷間回蕩,那是他聽不懂的語言。

    “此間的百姓常受蕃軍侵擾嗎?”

    “此間的百姓,漢人少,就算漢人的后裔,也都不會說漢話啦,多是吐谷渾的遺民。吐谷渾、象群、蘇毗、白蘭,雪域之外的諸多汗國,都被吐蕃的鐵騎給踏平了。”呂盈貞有不盡的蕭索之意,“那羊群,大約也是吐蕃別館豢養的,所以看到咱們,半點也不退避。”

    “相公,這些牧民唱的歌,是什么意思?”

    “這個在下知道,”得知鄂國公無暇來迎,翁公孺從車里伸出頭來,笑道:“在鄯州住過的老幼婦孺都聽過——這是吐谷渾遺民的歌。”

    他用漢話吟誦,卻絲毫不減悲涼憤慨之意。

    “退渾兒,退渾兒,朔風長在氣何衰?

    萬群鐵馬從奴虜,強弱由人莫嘆時。

    退渾兒,退渾兒,冰消青海草如絲。

    明堂天子朝萬國,神島龍駒將與誰?”

    眾人聽得迷惘,翁公孺戛然而止,“當初金河長公主隨吐谷渾汗王逃回長安,在陛下面前唱了這首歌,呂相公記得嗎?”

    呂盈貞拈須點頭,翁公孺又將李靈鈞身后的駿馬一指,“這就是吐谷渾汗王獻給陛下的,本地名種,青海驄。”

    “原來如此。”吐蕃別館近在咫尺,李靈鈞并沒有把喜怒掛在臉上,只平靜地收起水囊,和皇甫南各自騎上一匹青海驄——皇甫南這一路穿著素褐,帽沿低垂,跟在李靈鈞身邊,像個不起眼的僮仆,這時,她抬起頭,往鄯州的方向瞥了飛快地一眼。

    “相公且慢。”尖銳的呼哨聲自遙遠的天邊飄來,前頭警蹕的士兵稟報道:“鄯州有人趕來了。”

    眾人自微微的緊張中緩過來,李靈鈞隨著呂盈貞驅馬上前,見十數名兜鍪扎甲的將士疾馳而來,施禮過后,說道:“這里是五百名吐蕃俘虜,自積河石口戰事中虜獲的。某奉薛相公之命,將該人等盡數送還吐蕃,順道護送呂相公和東陽郡王到邏些。”

    “這樣最好。”呂盈貞喜出望外。

    李靈鈞眸光和皇甫南稍一對視,對那領頭的將士微笑道:“皇甫六郎在鄯州還好?”

    “皇甫佶已經奉命去烏海了。”

    以皇甫佶的腳程,至多也不過在鄯州略微喘了口氣——軍情真是刻不容緩。李靈鈞肅然起敬,“多謝薛相公。”在那五百名衣衫襤褸、枯瘦如柴的俘虜臉上盤旋了一會,他不動聲色地轉向呂盈貞,“呂相公,咱們這就去會一會東道節度使吧。”

    抵達吐蕃別館,正副入蕃使聽宣前往幕帳中謁見東道主,奉上國書與皇帝賜物,并將隨行所有人員的文牒和符牌交呈驛卒查驗,接到五百名俘虜的名錄時,驛卒立刻警惕起來,說:“這些蕃民,帥相要仔細盤問,還要將名錄發回邏些,與本籍家人核對無誤,才可放行。”

    “這是自然。”呂盈貞面無異色,拱了拱手,便率眾退出幕帳。

    李靈鈞余光望去,端坐在帳中的酋帥,戴紅色朝霞冠,穿著黃色團花緞的“倫波切”,臂膀上綴著金告身,正對他們頷首微笑。

    “此人是蕃國四大部族中的沒廬氏,人稱尚絨藏。”走出尚絨藏的牙帳,呂盈貞不禁擦去額頭的一點微汗。

    “尚?”李靈鈞一路自翁公孺口中聽說了不少吐蕃的習俗,立即反應過來。吐蕃朝中,外戚稱“尚”,權相稱“論”。

    “不錯。他是王太后赤瑪隆卓的兄弟,和嘎爾o論協察是死對頭。”

    王太后是傳聞中收養了蘇毗奴隸,用來假充王子的那位贊蒙。

    李靈鈞似有所悟,“蕃國遣尚絨藏來迎,贊普議和的心還算誠嗎?”

    “但愿如此。”呂盈貞言語謹慎,但也暗自松了口氣,和李靈鈞笑著返回館驛,見房里灑掃得很潔凈,玉笏、筆墨都整齊地擺在案上,隨行的衛士們也都卸下了鎧甲,將馬交給說漢話的驛卒去照管。鄯州來的將士有軍令在身,于別館外扎帳,那五百名俘虜,由他餐風露宿去了。

    翁公孺撣著袍子,從房里迎出來,含笑道:“臨時加進來這五百名俘虜,大概又要費一番周章,我已經跟大家說了,恐怕要在河州耽擱十天半月,相公不會怪我自作主張吧?”

    翁公孺是李靈鈞的謀士,呂盈貞怎么會對他擺臉色,便搖了搖手,“豈敢?”他將翁公孺多打量了幾眼,“足下真是有未卜先知之能,以前在哪里高就?”

    翁公孺隨口扯了幾句,糊弄過去,待呂盈貞挽起袖子,坐在案前開始書寫奏表,翁公孺退了出來,一踏進李靈鈞的寢房,里頭人影全無。他猝然轉身跨過門檻——不用問,皇甫南那房里也是空的。

    一個蜀王府的僮仆,卻單獨住間寢房,當別人都眼瞎嗎?真是做作。翁公孺嘴角扯了扯。

    兩匹青海驄在銀杏樹下悠閑地徜徉,李靈鈞支起雙膝,在草地上席地而坐,有片銀杏葉打著旋落在發髻上,他沒有留意,只望著河畔的皇甫南。

    她把頭發解開了,對著河水慢慢梳理著。

    入秋后的河湟,還有種融融的春暖之意,漸漸西斜的日光依舊璀璨,給草葉和人都鑲上了一圈朦朧的金色。李靈鈞起身,無聲地走近皇甫南,見她手中的領巾順水流漂了出去,他忙一手撈起,遞還給皇甫南,沉吟道:“馬后桃花馬前雪,如果塞外都像河州這樣春意盎然,平靜祥和,陛下割四鎮、棄九曲,也不失為上計。”

    皇甫南看著李靈鈞,他那向來如同驕陽似的雙眸,逐漸的幽暗了,有時會露出一種讓人捉摸不透的神色來。對于西番,皇甫佶向來不掩厭惡,李靈鈞則淡然處之。

    他年紀漸長,眉目不像蜀王,倒更肖似皇帝,怪不得二圣寵愛。

    皇甫南道:“你不覺得金河長公主可憐嗎?”

    當初在崇濟寺帷帳后被皇甫南質問,言猶在耳,李靈鈞沉默良久,終于坦誠地說道:“身為公主,以婚姻來促成兩國邦交,換回一方安寧,本來就是天生的職分。”他目視皇甫南微笑,“以前總愛逞匹夫之勇,是不是有點蠢?”

    皇甫南也在思索著,“要是劍南和西川,也都像河湟的百姓一樣,唱起退渾兒的歌,陛下也坐視嗎?”

    “西番滿朝互相傾軋,遲早不戰自潰。至于劍川,”李靈鈞臉色冷峻起來,“皇甫佶有句話說得不錯,分而治之,先內后外,先穩后攻,先弱后強。”

    皇甫南不置可否,正要把頭發挽起來,李靈鈞卻把她攔住了,“先別。”他用手順了一下那烏緞似的頭發,替她拂到肩后,端詳了一會,笑道:“這樣好看,就好像……剛從榻上起來。”他們這一程北上,雖然形影不離,但礙于呂盈貞等人,還未有太親密的舉動。這會手拉手依偎在河畔,李靈鈞不免心旌蕩漾,往皇甫南新鮮紅潤的唇瓣上吻去,而后笑著對皇甫南耳語:“你扮男人,真是天衣無縫,呂盈貞當我好男風,坐臥都離我遠遠的。”

    “他以前沒見過我,當然看不出來。”皇甫南從李靈鈞的臂彎里起身,瞥向河流蜿蜒的下游,那里有幾座零散的營帳,是鄯州的兵將,“那五百名俘虜……”

    “里頭興許混了薛厚自己的人。”李靈鈞也在猜測,這些人到底是來使絆子,還是暗中護衛?“他打得什么算盤,有時陛下都不知道,叫翁公孺去琢磨吧。”

    皇甫南笑道:“翁師傅看我的目光,恨不得在我身上捅兩個窟窿。”

    “他沒有那個膽子。”李靈鈞把自己的外袍披在皇甫南的肩頭,風帽嚴實地遮住了她的散發,“起風了。”他回頭去望銀杏樹的枝葉。

    “不是風。”兩人一起怔了怔,見一群騎士自銀杏林里沖了出來,嘴里高呼著吐蕃話,李靈鈞離開館驛時并沒有帶弓刀,他握起了拳,擋在皇甫南身前。

    當頭的人是芒贊。自進了河湟,他就徹底改回了吐蕃年輕人的打扮,系抹額,戴珥珰,交領錦袍自一邊肩膀退下來,用帛帶束在腰間。他們正興高采烈地追逐著一只雄鹿,見到李靈鈞,芒贊猛然勒住馬韁,驅馬到了二人面前。

    嘎爾家的少主人,大相論協察的兒子,他沒有下馬,居高臨下地對李靈鈞一頷首,笑道:“東陽郡王,你把我的獵物藏到哪里去啦?”

    李靈鈞道:“從你手下逃走了,還能算是你的獵物嗎?”

    芒贊耍著手里的彎弓,慢吞吞道:“大蕃的羊蹄和馬蹄踏過的地方,都是蕃人的家,從我家里走失的畜生,難道別人可以輕易地占為己有嗎?”

    下個吐蕃別館距離此處二百里,芒贊是特意退回來找茬的。李靈鈞對他的豪言置若罔聞,淡淡道:“那只雄鹿進河對岸的林子里了,你去追吧。”

    “誰說我走失的是雄鹿?”芒贊另一只手上的長矛疾電似的越過李靈鈞的肩頭,要挑開皇甫南的風帽,李靈鈞揮開長矛,將皇甫南拽到另一邊,梳子落在了草甸上。

    芒贊噗嗤一笑,“原來是只母鹿。”

    李靈鈞忍耐到極點,臉色也驀地一沉,正要開口,皇甫南伸出一雙潔白的手,無比輕盈地掀開了風帽,對芒贊微笑道:“我是你家走失的嗎?”

    芒贊目光一凝,戲謔的表情也變得嚴肅起來。莫名出現在河湟的皇甫南讓他心生疑慮,收起了長矛,他說聲“走”,竟不再理會李靈鈞,招呼眾人上馬渡河,到了對岸,他又回過頭來,猶豫著看了皇甫南一眼。

    皇甫南盯著芒贊的身影,等那群西番人獵到了鹿,割了鹿茸離去,李靈鈞才松開皇甫南的手,把青海驄牽了過來。

    皇甫南翻身上了馬,日落時才起了風,樹葉沙沙的,銀杏葉飄舞著拂過人的臉頰,皇甫南靈巧地挽起頭發,嫣然地淺笑起來。

    李靈鈞躊躇著瞟她一眼,“他似乎有點忌憚你?”是皇甫佶的緣故嗎?

    素面粗褐的皇甫南,眼波盈盈地流轉,“他怕我嗎?好奇怪。我最喜歡別人怕我。”她輕叱一聲,馬蹄歡快地奔跑起來。

    第37章 撥雪尋春(三)

    呂盈貞一行人在河湟苦等了一個月,終于得到邏些來的王令,五百名俘虜可以入蕃,鄯州官兵卻不準許隨行。此時李靈鈞已官居羽林郎將,尚衣奉御,答賀副使,呂盈貞凡有事都去詢問他的意思。李靈鈞身后侍立著十名挽弓配刀、英勇強悍的禁衛,他也不怎么意外,說:“五百個手無寸鐵的俘虜,還不至于生亂,就依王命吧。” “那就可以啟程了。”呂盈貞臉上卻頗顯遲疑,將快馬送來的塘報折起來塞進袖子里。天氣轉寒,加上車馬勞頓,呂盈貞也染了風寒,他甕甕地咳嗽著,勉力道:“近來又有小股蕃兵偷襲石堡、伏佚兩城,陛下命薛相公不得擅自出戰,但——形勢可是日漸嚴峻啦。” 李靈鈞扶了呂盈貞一把,“呂相公,你病勢沉重,不如奏請陛下,留在河湟安養,讓我自己去邏些。” “不妨事。”呂盈貞笑道,“咳咳,郡王,你以為我是貪生怕死之徒嗎?” 李靈鈞當即遣人向尚絨藏奉上厚禮,并親往牙帳謁見,以致離別之情。隨行的人員整裝待發,別館外忽遠忽近地馳騁著幾名吐蕃騎兵,肩頭的發辮和手中的雪刃一齊在金紅的秋日下飛揚,呼哨聲此起彼伏,那是芒贊的人,每天都在別館外挑釁滋事。 李靈鈞冷眼看著芒贊耀武揚威,一扭頭回了寢房,翁公孺附耳上來,“芒贊聲稱這些戰俘是鄯州來的jian細,把兩個人亂箭射死了。” “哦?”李靈鈞饒有興致,“尚絨藏是什么反應?” “臉色不怎么好看。” 李靈鈞莞爾,“隨他去吧。西番人同室cao戈,管我們什么事?” 東道節度使放行之后,往南的路程就順暢多了,越靠近吐蕃王庭,芒贊也收斂起來,兩隊人馬互不侵擾,爭先恐后地趕路。月余之后,抵達邏些,車馬隊緩緩插入群嶺的縫隙之間,皇甫南在馬上仰頭四顧,天際是犬牙交錯的皚皚雪頂,他們已經置身于天神的牢籠、格薩爾王座下雄獅的利爪之中。身下猛然一墜,皇甫南回過神來,不禁抓緊韁繩,見隊伍正在涉過銀光閃爍的吉曲河,馬蹄攪散了透明的碎冰,一腳深一腳淺地搖晃著馬背上的人。 “小心。”李靈鈞靠過來,和皇甫南并轡而行,走出了山嶺…

    呂盈貞一行人在河湟苦等了一個月,終于得到邏些來的王令,五百名俘虜可以入蕃,鄯州官兵卻不準許隨行。此時李靈鈞已官居羽林郎將,尚衣奉御,答賀副使,呂盈貞凡有事都去詢問他的意思。李靈鈞身后侍立著十名挽弓配刀、英勇強悍的禁衛,他也不怎么意外,說:“五百個手無寸鐵的俘虜,還不至于生亂,就依王命吧。”

    “那就可以啟程了。”呂盈貞臉上卻頗顯遲疑,將快馬送來的塘報折起來塞進袖子里。天氣轉寒,加上車馬勞頓,呂盈貞也染了風寒,他甕甕地咳嗽著,勉力道:“近來又有小股蕃兵偷襲石堡、伏佚兩城,陛下命薛相公不得擅自出戰,但——形勢可是日漸嚴峻啦。”

    李靈鈞扶了呂盈貞一把,“呂相公,你病勢沉重,不如奏請陛下,留在河湟安養,讓我自己去邏些。”

    “不妨事。”呂盈貞笑道,“咳咳,郡王,你以為我是貪生怕死之徒嗎?”

    李靈鈞當即遣人向尚絨藏奉上厚禮,并親往牙帳謁見,以致離別之情。隨行的人員整裝待發,別館外忽遠忽近地馳騁著幾名吐蕃騎兵,肩頭的發辮和手中的雪刃一齊在金紅的秋日下飛揚,呼哨聲此起彼伏,那是芒贊的人,每天都在別館外挑釁滋事。

    李靈鈞冷眼看著芒贊耀武揚威,一扭頭回了寢房,翁公孺附耳上來,“芒贊聲稱這些戰俘是鄯州來的jian細,把兩個人亂箭射死了。”

    “哦?”李靈鈞饒有興致,“尚絨藏是什么反應?”

    “臉色不怎么好看。”

    李靈鈞莞爾,“隨他去吧。西番人同室cao戈,管我們什么事?”

    東道節度使放行之后,往南的路程就順暢多了,越靠近吐蕃王庭,芒贊也收斂起來,兩隊人馬互不侵擾,爭先恐后地趕路。月余之后,抵達邏些,車馬隊緩緩插入群嶺的縫隙之間,皇甫南在馬上仰頭四顧,天際是犬牙交錯的皚皚雪頂,他們已經置身于天神的牢籠、格薩爾王座下雄獅的利爪之中。身下猛然一墜,皇甫南回過神來,不禁抓緊韁繩,見隊伍正在涉過銀光閃爍的吉曲河,馬蹄攪散了透明的碎冰,一腳深一腳淺地搖晃著馬背上的人。

    “小心。”李靈鈞靠過來,和皇甫南并轡而行,走出了山嶺青灰色的暗影,萬道霞光猛然灑下,把雪嶺染得金紅如炙。

    清冽的空氣中沒有太多寒意,皇甫南摘下渾脫帽,瞇起眼睛。

    還沒望見城郭,眼前被綿延數里的氈帳擋住了。鼓噪和螺號聲直沖云霄,黑頭蕃民們從各個氈帳中鉆出來,熟絡地和芒贊一行人彎腰摟抱,然后面帶笑容地迎向來客。呂盈貞早已換上了緋袍,手持玉笏,率眾上前,待吐蕃禮官嗚哩嗚嚕說了一聲,通譯官轉身稟告呂盈貞道:“贊普每年夏季都駕幸尼婆羅,冬季才返回紅宮,請使者至國相帳中謁見。”

    論國內的品級,論協察高于呂盈貞,但對方為漢皇使者,手持國書,還要聽宣謁見,算是論協察僭越了。呂盈貞倒也不卑不亢,把國書、玉笏都交由隨官收了起來,袍擺一振,領頭踏進論協察的牙帳。

    帳中鋪著金銀線交織的牦牛毛氈毯,氈毯一頭,盤腿坐著蕃相論協察。他的年紀,已經是贊普的叔父輩了,身板依舊寬闊雄厚,毫不傴僂,穿著海浪紋的翻領紅袍,云肩左衽,腰垂彩綬,臂膀上則是顯眼的金鑲瑟瑟告身。因為代贊普歃盟,背后數名挎金鏤劍的侍衛,手持曲柄華蓋。

    氈簾掀起時,論協察端坐不動,蒼鷹似的眸光往眾人臉上刺來,他略欠了欠身,笑道:“貴客,有失遠迎!”竟然是字正腔圓的漢話。

    論協察年輕時也曾出使長安,因其機敏,頗受先帝青眼,還曾想以世家女許配,被論協察婉拒了。這人對漢人有種切骨的敵意。呂盈貞提著一口氣,也笑道:“相臣,別來無恙?”將錦袱呈上。

    論協察也文質彬彬地答道:“衹伏圣恩,感悅不盡!”雙手將錦袱揭開,里頭卻并非國書,也非佛寶,而是四冊《毛詩》、《左傳》、《禮記》與《文選》。

    呂盈貞道:“這是某自國子監所得,獻給相臣。”

    論協察手指摩挲著書冊的封皮,露出不勝懷念的神態,嘆道:“豈忍話舊游新夢?”極其珍重地將四冊漢書交由侍衛,再一轉身,已換做了吐蕃語,“小臣正代贊普主持今年的歃盟儀式,貴客還不困倦的話,可以一同觀禮。”

    呂盈貞的腿腳已經沉重地抬不起來了,還強打精神,笑道:“那我要大開眼界了。”

    正使被請進了牙帳,李靈鈞諸人就在帳外的氈毯上坐了。遼闊的山谷間,氆氌織的彩旗迎風招展,巨木搭起的祭壇上,一百頭用來生祭的牛擁擠著,嘈雜不堪,奴隸們用金盤銀壺盛著酥酪、油茶、rou羹,琳瑯滿目地擺在氈毯上,李靈鈞見這些奴隸們有的雙眼被挖,有的雙腿被砍,只能匍匐著伺候,不禁皺起眉來,旁邊的翁公孺低聲道:“這些都是羌族和吐谷渾的戰俘——強壯的被編入蕃軍,瘦弱的都在帳中為奴。郎君,論協察給咱們的下馬威來了!”

    李靈鈞表情歸于漠然,隨眾舉起金杯,“且看吧。”

    論協察被侍衛們簇擁著,出了氈帳,與各部族酋帥登上祭壇。一百頭牛,頃刻間被割斷了脖子,猩紅的鮮血猛然飛濺到高空,圍著祭壇的巫師們不再歌舞,用酒器盛滿了嘀嗒的牛血,送到了酋帥的手上。

    禮官又洋洋灑灑地說了一通話,酋帥們手中碩大粗糲的酒器、巫師手下嗡嗡震動的鼓,都是以象群、蘇毗、白蘭等國的人骨和人皮做的,而貴客們盤中的粥餅,則是河湟被俘的漢人,在雪嶺下播種的小麥和稻米所產。

    李靈鈞頓時毫無胃口,對手舉托盤的奴隸搖了搖頭,他轉而看向身邊的皇甫南,她的雙眸映著霞光,手和臉都染上了塞外的塵埃,連頭發也失去了昔日的光澤。李靈鈞在袖子里握住了她的手,安慰道:“等進了城,找水讓你梳洗。”

    吐蕃人避諱污穢,祭祀前必要用潔凈的湖水沐浴全身。氈帳的不遠處,都是星羅棋布的湖泊。皇甫南輕聲說好,放開李靈鈞的手,抬眼看去,一行人緩緩驅馬到了氈毯前,都是吐蕃女子,披著文錦裘袍,穿著氆氌裙,長長的辮發里纏繞著金花和綠松石,從額頭、顴骨到下巴上,都涂抹了厚重的紅彩。這是吐蕃貴族中時興的“赭面”。

    一個年輕的女子跳下馬來,用鞭子將氈毯上的漢人們一指,問道:“這些人要上紅山嗎?”

    李靈鈞面露疑惑,番女又笑著對通譯官說了一句,通譯官轉而道:“她們問,客人盤中的粥和餅,可不可口,能不能和長安的食物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