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攻勢
八月十五,中秋夜宴。不同于每月十五的家宴,中秋夜宴更是朝中諸臣攜親眷家人進宮同享天恩的場合,朝中重臣、宗室親貴皆會入宮赴宴請安。 秦王早早地遞牌子進了宮,陪著母妃一同來到九州池上。 身形高大的秦王殿下微微欠身扶著蕭貴妃下步輦來,蕭貴妃近來總是懨懨的,慢吞吞的聲音傳到秦王耳邊,便像是剪至瓶中久無人照顧而失了水分的干花。 “華儀近些時日沒來宮中,聽御前的人說……是病了。” 秦王攙著母妃站穩,也淡淡地回道:“是嗎。那今日華儀可遞了牌子進宮?” “不知。如今不是本宮掌宮中事務了。” 起先蕭貴妃在長信殿哭鬧了一月,再又消沉著過了一夏,如今竟然完全不似從前艷光。 “父皇最是心軟慈恩,母妃這樣一味冷下去,不是辦法。” 正往搖光殿去,一路上宮人來來往往,見了蕭貴妃和秦王亦是恭順行禮,可蕭貴妃看來卻和從前很是不一樣了。周賢妃在不遠處瞧見了這邊而來的母子倆,連忙走過來行禮。 “臣妾等貴妃娘娘許久了,還怕貴妃娘娘不愿意來呢,請貴妃娘娘隨臣妾入殿罷。” 周賢妃年紀輕,說話總是俏皮,在宮中人緣向來不錯。如今宮中事務交由周賢妃和姜淑妃打理,姜淑妃是齊王的母妃,而周賢妃卻未曾生養皇子,由她來迎接失勢的蕭貴妃總是要比姜淑妃合適得多的。 “你先去罷。”蕭貴妃擺了擺手,示意他去前殿忙自己的事。 秦王點點頭,恭敬地對周賢妃行禮問候了一番后便先告退了。 前殿因有朝臣親眷更顯熱鬧許多,宮中特意設了船舶以備客人們在九州池上泛舟游覽,秦王笑著同熟識的大臣行禮問候,一番攀談下來沒瞧見華儀公主,卻先瞧見了向來看不太順眼的皇弟齊王殿下,擠眉弄眼地沖他笑著。 “什么事笑成這樣?怎么,馭隨要娶王妃了?” “還得是皇兄會擠兌人,”齊王笑著跟他勾肩搭背起來,下巴抬了抬指著不遠處,“喏,魏國公府的小公爺。” “小公爺?魏國公府哪里來的小公爺?”秦王狐疑地順著他指的方向望過去,只見魏國公夫婦二人身后跟著一位稚氣的少年人,高挑纖瘦身量未足,眉眼之間稍顯局促,顯然不太適應這種大場面。 齊王笑著拍了拍皇兄的肩頭,偏頭瞧著那少年人笑著說道:“皇兄不知道?我還以為皇兄在御前營很該聽說這種將門逸聞呢。聽說是榮家旁系的孩子,之前一直養在魏國公夫人膝下,剛剛過繼到本家來了,估計今年年關前就會冊封成魏國公府的繼承人了。” “過繼到誰的名下?不會是榮老將軍吧?” 齊王嗤笑一聲:“當然不是。榮老將軍可是國丈,記在榮老將軍名下我們倆還不得叫那小子一聲舅舅?過繼到榮家少將軍名下,算是華儀的……表弟了。” 秦王也忍不住笑了起來:“那還真是挺有意思的。” 齊王忍不住喟嘆:“是啊,誰能想到,世代名將威名赫赫的魏國公府,從前尚有一門九子從軍行的美談,如今竟然到了要過繼旁系子孫來繼承爵位的地步,當真是世事難料啊。” “榮皇后在時我們都得叫一聲母后,現在華儀的表弟也是我們的表弟嘛。”兩人此時竟然難得地能達成合意,秦王興致頗濃地招呼道,“走,瞧瞧去。” 兩人走到魏國公夫婦身前,拜行一禮。 “魏國公大人安,魏國公夫人安。” 魏國公府自開國以來世代戰功忠心耿耿,本就地位尊崇。正治一朝,魏國公府小姐入宮為后把持朝政,便是宗室親王見到魏國公也是要恭恭敬敬行禮的。 “二位殿下不必多禮,”魏國公頷首笑著把身后的少年郎引至身側,“還不快向秦王殿下齊王殿下行禮。” 少年郎乖順地行禮道:“拜見秦王殿下、拜見齊王殿下。” 二人故作懵懂不知,齊王殿下扶起少年郎問:“免禮免禮,還請魏國公大人介紹一番,這位小公子是?” “哦,這孩子是個可憐的,他阿爹隨我出征替我擋了一箭,于老臣有大恩,這孩子便養在老臣府中,如今已及束發之年,老臣想著也該帶出來見見這神都的世面了。” 秦王銳利的目光掃過那少年郎的眼眸,只觸及一瞬,少年郎便匆匆垂下了視線不敢與之對視。秦王勾唇笑起來問道:“既如此,還不知這位小公子姓名是?” 少年郎再行一禮:“回殿下,小人姓榮,名靜淵。” “我等自幼皆蒙皇后垂愛,既如此,不若讓這位小公子與我們兄弟二人同游一番,我們也定當好好護著小公子平安。” 魏國公笑著擺了擺手:“秦王殿下說笑了,這孩子如何能讓兩位親王護佑,只當是跟二位殿下一同前去,做二位殿下的隨從罷了。” 齊王也道:“哪里哪里,榮老將軍養著的孩子在父皇心中定是比我們這些個不成器的好得多的,小公子便隨我們一道走走罷。” 二人笑嘻嘻地拉過榮靜淵來,一左一右地把他夾在中間挾著走遠了去。秦王和齊王年齡要長這小公子好幾歲,年少羸弱的小公子身形何及兩位成年親王,他被裹挾在中間只覺得兩位親王大有脅迫之意,后背一陣發涼。 齊王笑嘻嘻地率先發問:“既是榮家的小公子,那該叫我們那位華儀皇妹什么呢?” 榮靜淵撓了撓頭:“表姊?可殿下不許我叫她表姊,只讓我叫她殿下。” 秦王笑道:“那丫頭是個愛擺譜的。既然是華儀的表弟,那便也是我們的表弟了。怎么,她跟你關系不好?” 榮靜淵連連擺手辯解:“小人愚笨,總惹華儀殿下生氣……” “無事,她跟我們關系也不好。” 齊王罵道:“那是你,我跟華儀關系好著呢。如何惹華儀皇妹生氣可是一門學問,你秦王表兄呀,那可是修習至登堂入室了的。” “是嗎?”秦王似笑非笑,不置可否。齊王卻未曾在意。 榮靜淵被夾在兩位天潢貴胄中間,只是縮著脖子有些訕訕地陪笑著。從前他便已經覺得那位天家的表姊難討好得緊,如今一看這兩位親王,只覺得天家血脈他可真是完全應付不來。 原只是榮家旁氏血脈,至多一年四季吃穿不愁,再多榮華富貴就要上戰場拼軍功了。若不是魏國公府后繼無人,他這般出身如何能養在魏國公夫人膝下,與天家宮闈攀上關系呢? “我說小公爺,按榮家的規矩,你這般年紀也該進定遠鐵騎當小將軍了罷?” 秦王將胳膊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一副親密無間的兄長模樣,可那句“小公爺”一叫出來,榮靜淵瞬間警惕了起來。他對如今神都之中的兩位親王早有耳聞,眉眼身形瞧著柔和些斯文些的是齊王殿下,而身姿更高大些帶著行伍之人銳氣的便是秦王殿下,齊王殿下尚可應付,可秦王殿下說話那便是一句話七八個坑了。 “秦王殿下說笑了,不過是榮老將軍和榮老夫人可憐小人罷了,小公爺這稱呼可是萬萬擔當不起,至于參軍自然是榮家兒郎理所當然的事情,一切聽憑尊長安排。” 他仍是縮著脖子一副驚惶樣子,陪著笑趕緊解釋。齊王有些驚訝于他這一番說辭,可秦王看他的眼神卻平靜無波,一副早有預料的樣子。 “小小年紀滴水不漏,當真是華儀的好表弟。” “秦王殿下別拿小人開玩笑了,公主殿下與小人說到底君臣有別,怎可當真以表兄妹相稱呢。” “這話說得倒是不錯。” 榮靜淵忽然被人從背后用扇柄敲了敲腦袋,那種熟悉的感覺讓他立刻挺直了背脊。清麗的女聲也讓秦王和齊王雙雙回過頭去,只見身后正站著一位宮裝美人,那種咄咄逼人的華貴妝扮和年少美貌,可不正是他們正一味排揎的皇妹華儀公主。 秦王和齊王都嬉笑著喚她一聲皇妹,唯有榮靜淵恭恭敬敬行了一禮。 “兩位皇兄多大的人了,貴為親王還在這兒擠兌朝臣家的孩子,像什么樣子。” 秦王卻好整以暇,話里話外總是意有所指:“皇妹說得這叫什么話,跟魏國公府比起來,我們這些庶出的皇子算什么東西。” 這話說得尖酸刻薄陰陽怪氣,眼見著華儀立刻就要發火,榮靜淵立刻跪了下去,一迭聲地告罪:“都是小人不好,惹得幾位殿下不快了,請殿下責罰!” 眼見這花團錦簇的九州池上諸多朝臣官眷投來驚異的目光,齊王趕快將榮靜淵一把拉了起來,高聲嚷著:“榮小公子這是作甚,兄妹吵嘴也是常事,小公子無須掛懷,以后多跟我們幾個兄姊來往就知道了,我們那可是從小吵到大的!” 秦王也換上一副兄長的和顏悅色,拍了拍榮靜淵的肩頭作安撫狀:“榮小公子這般識禮,榮老夫人可有給你議親?若是沒有議定,不若讓我和你齊王表兄的母妃各自去尋覓一番,若是能給魏國公府做上媒,也算親上加親了不是?” 金玉露也言笑晏晏的模樣,語氣里還是慣常的咄咄逼人:“我瞧著兩位皇兄年紀也不小了,這話說起來便是想著娶王妃了吧?待會兒我便進去跟父皇說說,讓蕭貴妃和姜淑妃二位娘娘也開始張羅起來選秀女好了。” 榮靜淵只覺得在這兩位親王的迷魂陣里被哄得昏頭漲腦,暗自感嘆道華儀表姊可真不是一般人。 一番斗嘴之后,搖光殿上便要開宴了,華儀公主沒什么好臉色,只說要把小公子給外祖母帶回去,便趕快拎著這便宜表弟走了。秦王和齊王又說笑了幾句,也一同隨宮人領入殿去。 秦王望著跟在華儀公主背后唯唯諾諾的少年背影,隨口問道:“你說,誰家的女兒能與魏國公府的小公子結親?” 齊王想了想答道:“若論魏國公府的世交,最合適的肯定是安寧侯家的獨女,但她早就定了英國公家的親事。” “與魏國公府結親可就是與中宮結親,等這位榮小公子的冊封下來了,神都之中可是要搶破頭了。” 齊王斜眼瞧著皇兄的側臉,忍不住故意打趣道:“中宮空懸,何談與中宮結親,中宮什么時候有了新主也未可知啊,你說是不是,皇兄?” 秦王聽出了他言語里對蕭貴妃野心的譏諷,眼神冷了冷,勾唇問道:“中宮從未空懸,也不會空懸,還是說齊王有什么打算么?” 齊王一聽立刻擺了擺手:“皇兄別開我玩笑了。” 兩人都笑了起來,各懷鬼胎地入了夜宴坐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