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誰家少年郎
華儀公主生性驕縱,從前榮皇后在時尚且能約束她幾分,父皇卻向來因愧疚之心而嬌慣她,縱得她在后宮中橫行霸道。不過及笄之年,后宮之中除長信殿外,各宮妃嬪無不畏懼華儀公主。只是今日和秦王一起跌入御花園的池水之中,還被他再三調戲,氣得華儀公主幾乎是頭頂升煙,一回公主府便氣急敗壞吩咐,府中再不許種植荷花,既已種了的悉數拔出。 金玉露提著裙擺在府中快步疾走,面色赤怒,連蘭若都不敢上前勸慰。氣狠了晚膳也不用了,褪去宮裝換上輕便衣衫之后便在書房來回踱步。 “金馭辰這廝,總有一日本宮要把他閹了再千刀萬剮!” 蘭若原本不知御花園之中發生了何事,只以為是兄妹二人言語不和吵至動手,這才雙雙落到了水中,至于在皇帝面前演一出兄妹恭順也肯定是逼不得已,可現下聽這話,蘭若聽來只覺得多有不妙。 可蘭若也不敢在公主氣頭上詢問此事。公主不說她便不問,這便是多年以來二人相安無事的默契。 金玉露年輕氣盛,飲冷酒一盞仍覺怒火不減,索性讓蘭若不必跟著,自己一個人在府中轉幾圈。 行至府中花園處,暮色沉沉,金玉露卻瞧見一個身形瘦弱的小人在淺淺的荷塘池子里拔著荷花植莖。那孩子小小的一個,肩形瘦弱,挽著褲腳在池子里拔著似乎一輩子都拔不完的荷花,忽然哎呀一聲叫著,從那池子里撈出一只撲通落水的倉皇小貓。 他用衣擺替張牙舞爪的小貓擦拭著濕漉漉的毛,小貓卻并不領情,驚惶之下一爪子撓破了他細嫩的小臉跑了去,少年郎臉上瞬間就滲出了長長的血痕。 “哎!還沒給你擦干呢!” 少年稚氣地沖著跑掉的小貓叫嚷著,金玉露見了卻嗤笑一聲。 “它都撓了你,你還心疼它呢。” 雖在池中,薛奉見狀連忙行禮。“請殿下安。” “禮數倒是學了些了。”金玉露又笑了笑,語氣間少了些先前的怒氣。 她走過去,薛奉也行至岸邊,見那小人臉上的血痕,金玉露竟也起了憐惜之心,站在池邊俯身伸手替那仰著臉的小人擦拭著。 “你這傻孩子,野貓哪里懂你的恩情。” 那小小的少年郎仰頭看著華儀公主,也不覺得失禮,只呆呆地說:“它為的是自己活命,原也不是它的錯處。” “本宮讓人教你學大內的規矩,你怎么在這里?” 薛奉尚未變聲,稚氣的聲音恭順道:“殿下吩咐拔除公主府內所有荷花,奴婢自當聽命。” 金玉露抬手掐了掐他滲血的臉頰:“你怎么這么笨,你才多點個人呢。” 薛奉吃痛得倒吸一口涼氣,摸了摸臉頰上的血痕,有點不好意思:“這樣粗活,怎能讓阿姊們來做。” “說你蠢,你還不信。”金玉露冷笑一聲,心底卻有些憐惜,站在池邊隨手一揮召他上來,“別拔了,就這樣吧。” 薛奉仍是呆愣愣的,看了看池子里亂七八糟的荷花:“殿下……就這樣便可以了嗎?” 金玉露不耐煩起來:“蠢貨,快出來,跟本宮走。” 薛奉連忙從池子里跨步出來,纖細白嫩的小腿算不得干凈,胡亂地放下束起的衣擺擦了擦,慌忙穿上鞋跟著金玉露走。金玉露穿了身素色的衣裙,她步子走得快,薛奉規規矩矩地跟著她裙裾后面,望著那飄起來的輕薄衣衫有些發呆。 “你個小病秧子也就是剛好,下那水池子里去做什么,你的命現在是本宮的,可得給本宮小心著點……聽到沒?”沒聽見那呆呆的孩童應聲,金玉露走著走著猛地一轉身,薛奉發著呆一下沒反應過來,差點就撞進了金玉露的懷中,幸好金玉露反應極快,伸出一根食指點住了他的額頭。 抵在額頭的指尖帶來了滿袖香風,薛奉瞬間驚醒,漲紅了臉立馬跪在了地上。 “我看你真是想去當小內官了。”金玉露氣得發笑。 “奴婢知錯,請殿下恕罪。” “你知個屁。”金玉露冷哼一聲,拂袖走去,“跟上,小內官。” 薛奉連忙唯唯諾諾跟上。 蘭若在廊下等著,見到金玉露便迎了上去,走近行了一禮才看到殿下身后跟著的羸弱孩童。 “咦,殿下怎的帶他回來了?” 金玉露理了理袖口,隨手一揮:“去叫人準備準備,給這小泥猴好生洗個澡,以后便留他在身邊伺候吧。” 見金玉露面上又是往日里的平和神色了,蘭若也笑了笑,連忙去著人準備。 六曲連環接翠帷,金玉露站在屏風外側拿著本書隨意翻看,薛奉在屏風內側浴桶之內仔細沐浴。 “家中經商,想必你原是會讀書寫字的,是不是,小內官?” 熏爐香氣裊裊,薛奉看著那屏風上的山水樓閣白云團團,夜色燭光明明滅滅。他聲音啞啞的:“回殿下,讀書寫字是學過的……先生還說我字寫得好。” 金玉露笑了,書頁一翻:“小內官,以后不許自吹自擂,是會給自己惹上禍患的。” 急于表露自己的心思被看破,薛奉臉色漲紅,唯唯諾諾低聲回道:“是……” 這段時日在公主府中,他才知道這位殿下不過只比他大三歲,可說話做事卻完全像個大人一般,薛奉抬不起頭來。 “你以后就跟在本宮身邊,好生跟蘭若jiejie學。公主府規矩嚴,你嘴巴也得嚴,犯了錯便要領罰,若是走漏了本宮的消息,本宮便割了你的舌頭生剮了你的皮,扔回撿到你的街邊去。” “你可別以為本宮這公主府是什么富貴享樂處。小內官,想要本宮命的人可不少,你可得把腦袋系在褲腰帶上。旁的奴婢都是從宮里帶出來記錄在冊的,若本宮有一日式微,這些奴婢要么放歸要么再回宮里去,可你是本宮私底下撿回來的,無名無分,本宮失勢,你也性命不保,明白嗎?” 從前也是在家中嬌生慣養的,淚滴從臉上掉進熱水里,薛奉只能縮著肩膀答:“奴婢明白。” 小小的少年郎沐浴完便趕緊從浴桶里出來,窸窸窣窣拿起一旁放著的衣裳好好穿上,收拾好了之后便走出屏風,在站著看書的金玉露面前規規矩矩行禮。 “起來吧,”金玉露挑了挑手指,忽見薛奉低垂的鼻尖有些泛紅,“怎么,想家了?” 他低聲嚅囁道:“……想阿娘和阿兄了。” 金玉露想起之前神羽衛的陸則修說薛奉家母早亡,又問道:“你阿兄去哪兒了?” 薛奉吸了吸鼻子,眉眼低垂:“回殿下,五年前元宵燈會和家人走散了,便再沒尋回來。” “本宮十二歲的時候母后也不在了,本宮的皇兄們也不見得是什么好人,人總是要自己走下去的。” 聽到這話,薛奉又忘了規矩抬起臉來望著金玉露,金玉露卻沒斥責他,只是伸手摸了摸他臉上的絲絲血痕。 “走,去找蘭若jiejie給你上藥。本宮是瞧你臉皮生得好看,若是留了疤,本宮就不要你了。” 薛奉知道是金玉露是在安慰他,總是呆呆的少年郎也笑了起來:“是。” 沐浴完畢之后,蘭若著人拿了藥來,親自給這小小少年郎擦著臉上的抓傷。金玉露已經回書房去了,蘭若便正好在這時候跟他講講宮中時局。 “除從前樂坊出身的蕭貴妃和宛平王府出身的周賢妃,后宮之中的娘娘們大都是皇帝登基之時由太后選進來的世家女,正治一朝是從來沒有選過秀女的。這其中只有我們的先皇后娘娘是皇帝親自上門求娶的,榮皇后不僅主持六宮大局,也參與前朝事務,這便是我們殿下的母后了。” “皇長子信王是王惠妃所出,只可惜早夭,王惠妃傷心過度,也去了。之后是徐寧妃所生的趙王殿下,前幾年已經去往西南就藩。皇長女清苑公主乃謝芳嬪所出,年初時出降建府,如今正是新婚燕爾。” “后來榮皇后終于懷上了第一個孩子,可惜正值此時,榮皇后的親兄長不幸戰死,這孩子也沒能保得住,原定給這位皇子的名字,一年之后就給了蕭貴妃誕下的皇三子秦王殿下。正是同一年,姜淑妃也同樣生下了皇子,是為皇四子齊王殿下。” “蕭貴妃寵冠六宮,再過了兩年又誕下了皇三女廣盈公主,隔年,皇后也終于誕下了孩子,便是咱們華儀公主。后來蕭貴妃又生下了皇五子,如今年方五歲,尚未封王。” “三年前,皇后娘娘在生育幼女昭陽公主時難產薨逝,自此以后,后宮便再也沒有了新生的孩子。” 薛奉懵懵懂懂地聽著,似乎不太明白的樣子。蘭若看他像是自己的幼弟,也只是愛憐地摸了摸他的頭。 “沒事,來日方長,總是都會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