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伯伯家的小子最是嘴欠，這時候總會跳出來：“得了吧，你那詩經(jīng)背得還沒我熟呢，還想和王妃相提并論，你把九歌十一篇都會背了再說吧！”

    小姑娘就字正腔圓地罵回去：“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

    一眾大人哈哈笑，顧令儀歪頭問他：“那文榭將來有什么打算呢？”

    “和我爹爹一樣，輔佐淮安王、輔佐淮安王妃、輔佐小世子！”

    郜文榭一把撲過來，那時候顧長思還沒長起來，總能被他撲一個趔趄，有時候兩個人都會滾到泥坑里，渾身都是臟的。

    小姑娘就哈哈笑：“他們好像兩只泥猴子！”

    顧長思拉著郜文榭爬起來，聽見他更大聲道：“我才不是泥猴子！你見過這么英俊的泥猴子嗎？”

    “哎喲哎喲可不跟他們鬧，走，跟叔叔去下棋，叔叔搜羅了好多棋譜呢。”宋啟連光明正大地打圓場，伸手牽過小姑娘的手，喚她，“走吧，小葉。”

    顧長思就在父親和方葉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里猝然回神，原來不過是短短一瞬。

    邵翊沒有抬頭，等著他說話。

    顧長思按了按心口：“我回到長安城后的事情，就不記得了。后來在玄門修養(yǎng)時翻過一些關(guān)于當(dāng)年舊事的卷宗，郜大人和方大人全家……無一幸免，斬首、流放、為奴。”

    他說不下去了。

    縱然他不記得，可是他也難以想象，當(dāng)年那個驕傲的小姑娘會沒為官奴、與她心心念念的理想抱負(fù)永遠(yuǎn)相隔千里，當(dāng)年那個調(diào)皮的小伙子會被流放到邊疆，飛沙走石又是獲罪流放，他有沒有活著走到邊境，誰都不知道。

    而那些大人，早就在殘酷的皇權(quán)之下，被碾成了碎片，尸骨都捧不起來了，連個碑都沒有。

    沒人知道當(dāng)年的信是怎么到皇帝手里的，也不知道他們兩個到底有沒有編排皇位來路，但皇帝說有，那就是有，這就是他的絕對控制和絕對權(quán)威，若是敢質(zhì)疑，那便與方堤和郜宣同罪。

    也是從方郜案后，朝堂上的風(fēng)徹底變了，以往有些傾向于淮安王的人閉上了嘴，成為了中立之人，中立的更加沉默，甚至暗暗投靠于皇帝，交換他們的忠誠，自此，宋啟迎這龍椅才算是真的坐舒坦端正了。

    邵翊冷冷一笑：“是啊，臣當(dāng)年也小，可是恩師滿門慘死，我本來答應(yīng)過他，待我學(xué)成，待他年老，我便會接替他陪著淮安王殿下的位子，繼續(xù)輔佐淮安王世子。”

    “所以，殿下，之前您問臣為何只喚殿下，因為在臣心里，您不只是定北王殿下，更是……”

    “邵大人。”顧長思打斷了他，“慎言。”

    “殿下……”

    “邵大人自稱是方大人弟子，那么本王也想請問邵大人，既然如此，為何又要回到長安城，站到皇帝身邊去呢。”顧長思壓住翻滾的情緒，探究地看著他，“你現(xiàn)在可比岳大人還要得皇帝信任，那么你……想做什么？”

    邵翊意味深長地看著他：“殿下猜不到嗎？”

    “還是說，殿下難道不想和臣做一樣的事情嗎？”邵翊瞇了瞇眼，“古往今來，有多少帝王求長生，又有多少，正是折在這上頭了呢。”

    *

    霍塵一覺睡到了黃昏時分。

    他醒來時感覺骨頭都躺酥了，隨意動一動便吱嘎作響，正揉著后頸時，顧長思回來了。

    他從肅王府回來后洗了個澡，發(fā)梢還有些滴水，走動間都是皂角的清香味兒，只有靠得近了才能聞到熟悉的玉檀花香。

    “小王爺，你是真的被玉檀香腌入味兒了。”霍塵從他手里拎過帕子，拍拍床沿示意他坐下來，伸手給他擦頭發(fā)，“真的很香。”

    顧長思任由他動作，霍塵悄悄勾頭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這人把眼睛都閉上了，很疲倦的樣子。

    這些天發(fā)生了太多事，顧長思眼睛下都是淡淡的青黑，甚至他們回到長安還不到一個月。

    霍塵用手攥他的發(fā)尾：“累了？要不要上來躺躺？”

    “霍塵……”

    “嗯。”霍塵輕聲應(yīng)他，“在呢。”

    顧長思睜開眼睛，把頭發(fā)從霍塵的手里拎出來，靜靜地和他對視。

    霍塵被他看得發(fā)毛：“怎么了啊？”

    “你留在長安城吧。”顧長思突然道，“中軍都督府本就適合你，我覺得明壺這事兒若是正月里還沒結(jié)束，應(yīng)該就會重新移交回京衛(wèi)了，你也就正式能夠接手中軍都督府的本職。”

    “而且，如果你真的和大師兄、和玄門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留在長安城，你還有長若姐幫你解蠱，就有早一日恢復(fù)記憶的可能。”

    霍塵不由自主地收緊了五指：“小王爺是……什么意思啊？”

    顧長思垂下眼睛：“就是這個意思，我?guī)慊亻L安，梁執(zhí)生擔(dān)心這里波譎云詭的，你會被吃得連骨頭都不剩，但我看你適應(yīng)的很好，甚至說不定本身就是這里的人，由此，你實(shí)在不該跟我再沉沉浮浮沒個定數(shù)。”

    “你讓我離開你。”霍塵眼神徹底冷下來，“是這個意思嗎？”

    顧長思被他話里的冷意冰到，不由自主也冷肅下來面龐：“對。你當(dāng)時進(jìn)我王府當(dāng)護(hù)衛(wèi)，一直都說不求前程、不慕回報，可我不能眼瞧著有大好的前程卻依舊拴著你不讓你走，更何況你現(xiàn)在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霍塵直勾勾地盯著他，似乎想從那眼睛里看出些許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