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節(jié)
他的面容誠懇又真摯,顯然是出自肺腑之言。 孟冠白本也只是隨口一言,并沒多放在心上,聽他還特意解釋,瞬間又高興了。 看孟冠白真沒再多想,郎如是才又轉頭看向謝景行,問道:“謝兄意下如何?” 謝景行挺直脊背端坐于郎如是對面,被他眼中灼灼目光盯著,自不會拒絕,便道:“自當如此,不過郎兄乃是主,客隨主便,不若郎兄先賦詩一首,我再跟上,如何?” 這話可是合了在場所有人之意,聽這兩人要作詩,便全都圍攏了過來。 與作詩一道,郎如是自然是不懼的,聽得謝景行的話當即揚眉,朗笑道:“那便獻丑了。” 在今日初進凈心寺,看見凈心寺梅林中梅景時,郎如是心中便是激蕩連連,甚是喜愛,不然剛才也不會丟下這院中不少客人,專程走了一圈,去到外面觀看梅景,此時便是才思泉涌,不過片刻,一首詩便脫口而出。 “疏枝橫玉瘦,小萼點珠光……玉笛休三弄,東君正主張。”(注:宋·陳亮) 謝景行聽得此詩,忍不住眼前一亮。難怪是能將才名傳遍大炎朝之人,只是一首詩便能看出他的才高氣盛,“小小梅花著實不起眼,卻又在冬日爭先開放,不懼嚴寒,不怕寒風摧殘,不屈于困境,不耽于享樂,先抑后揚,以詩寄情,實乃佳作。” 不只是他,邊上的人也是連連點頭,聲聲夸贊不絕于耳。 看出謝景行眼中贊賞,郎如是自得一笑,也覺得這首詩乃是他平生所作詩中,數(shù)一數(shù)二之作。 然后攤開手掌伸向謝景行這方,示意輪到他了。 其他人都是目光炯炯望向謝景行,眼中滿是期待,終于能知道這謝景行是否身具真才實學了。 謝景行并不推諉,站起身,行至一旁大窗前,望向眼前這漫山遍野的朵朵嬌艷梅瓣,雖知道此次是來賞梅,可他卻并沒有事先準備一首詩,此時只能現(xiàn)作。 沉思片刻,朵朵梅花便化作滿腔詩情,“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情向寺園……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注:宋林逋) 一首詩成,可等謝景行轉身回望身后眾人,院中都還一片寂靜。 孟冠白唇角勾起一抹笑,側過臉對著丘逸晨挑了挑眉。 丘逸晨也跟著咧嘴,想與謝兄比作詩,這些人到底是哪里想不開呢? 別當他沒發(fā)現(xiàn)剛才那些人看著謝景行眼神的含義,這下他看還有誰再有勇氣去與謝兄斗詩? “用平常而簡練的字句描繪出了一幅清新脫俗,卻又傲然獨立的梅景,意境深遠,足以讓人回味良久。”先是扇子敲在手掌心的聲音傳進耳中,然后才是這一道聲音傳來,“好詩,堪稱我平生見過的寫梅詩歌之最。” 簡直是說出了大家的心聲,連郎如是也跟著點頭,心中著實佩服,“謝兄這首詩,真乃妙絕人寰,郎某敬服。” 謝景行卻沒有回話,而是將視線落在了剛才發(fā)聲的人身上,他顯然是剛剛才從院門外進來的,此時獨自一人站在人群背后,含笑看著他,眼神謙遜溫和。 可謝景行的直覺卻拉響了警報,來者不善。 他緩緩抬起手,在胸前拱手道:“公子過譽,謝某德薄能鮮,‘寫梅詩歌之最’一說,屬實愧不敢當。” 郎如是搖搖頭,很是豁達,“謝兄自謙了,我覺得這位兄臺說得有理,謝兄方才之詩令人品之忘俗,卻非凡品。” 說著便將視線朝剛才說話那人看去,這一看卻是不得了,郎如是雙眼瞪大,一時竟像是忘記該如何反應。 所有人都能看到他眼中的驚詫,也跟著回看過去,只見他們身后站著一位身著暗紋云錦長袍的公子,外披著一件寶藍色綢繡白狐皮里大氅,頭戴蓮田和合冠,頭發(fā)束在其中,將一張長臉深目,唇方口正的臉全部展露于人前,此時正唇角微彎,笑看著他們,給人一種很是謙遜溫和的翩翩公子之態(tài)。 郎如是這時卻已穿過人群,走至那人面前,“晟王殿下圣安,不知王爺駕臨此地,有失遠迎,還望王爺見諒。” 此言一出,四下皆驚,謝景行心中一跳,看著那個正托起郎如是的雙臂,阻止郎如是行跪拜大禮的男子,原來他便是晟王。 此時其他人也欲行禮,晟王卻哈哈一笑,“眾位不必多禮,是本王無端做了這惡客,你們不怪罪便好。” 郎如是順著晟王的力道站起身,“哪里,哪里,王爺光臨此地,不止令此地蓬蓽生輝,更是舉人會的榮幸。” 一時身周一片附和之聲響起,謝景行站在大窗旁,沒湊上去,看出晟王面上謙和,可眼中卻分明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自得與不耐。 謝景行垂下眼,要裝出一副禮賢下士的模樣,卻又偏偏自詡身份,這樣的人從前世到今生,他見過的都不少。 他面不改色,可孟冠白和蕭南尋卻是臉色巨變。 蕭南尋是緊咬著牙,臉上瞬間沉了下來。 孟冠白卻是擔心地往謝景行這邊看了兩眼,他平日里雖然大大咧咧的,看著什么也不上心的模樣,可哪些該說哪些不該說,卻是分得清的。 自來京城后,他曾與不少人相交,也有人知他與謝景行乃是好友,不少人都曾旁敲側擊過有關謝景行之事,平常事他都不隱瞞,卻并沒將嶼哥兒和謝景行之事說與他人聽,若是其他人問得深了,他便三言兩語岔開話題。 太后和何懷仁會與長公主打擂臺,為的不就是想讓晟王登上那至尊之位嗎?只要長公主敗下陣來,最后獲利定少不了晟王一份。 就算是他,也知晟王的來意絕不簡單。 又何止是孟冠白,他身旁的寇準規(guī)幾人,臉上俱都籠上了一層憂色。 前面郎如是和晟王還在閑談,晟王道:“本王恍似記得曾與你有過一面之緣?” 郎如是點點頭,“小民跟隨叔父赴宴時,確有幸與晟王殿下見過一面。” 晟王眼中恰當?shù)亻W過一絲疑慮,“你之叔父乃是?” “叔父乃是太常寺卿時式開。” “是時大人啊。”身往臉上浮上一抹恍然,待郎如是的態(tài)度更是親和。 兩人一說一合間,走近了謝景行,路過他時,晟王停下腳步,看向謝景行,“能做出方才那等驚才絕艷之作,定也不是等閑之輩吧?” 謝景行拱手一揖,“區(qū)區(qū)不才只是一名微不足道的舉人,當不起驚才絕艷一詞,晟王殿下謬贊,在座諸位俱是學富才高之士,若論作詩,定也不落人后。” 這話一出,在場聽聞之人全都眼開眉展,對謝景行感官更好,才高又謙遜,可交。 “足下未免太過謙虛。”晟王臉露夸贊,很是自然地伸手過來,攜著謝景行手臂往前走,“還不知足下高姓大名?” 謝景行心中一哂,他可不信晟王不知他是誰,面上卻淡淡,“草民謝景行。” 晟王當即頓住腳步,臉露驚訝,上下看謝景行,道:“原來你便是制作出紅衣大炮的謝景行,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緊接著一掃面上驚訝,很是高興地拍了拍謝景行的肩,“你可不知你弄出的紅衣大炮在金匾城戰(zhàn)役中發(fā)揮了何等關鍵的作用,因為紅衣大炮,前些時日金匾城將士們與西戎軍一戰(zhàn),可是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大勝。” 這話瞬間勾起了在常諸人的好奇心,他們雖是文人,可也關心國事,而大炎朝當今最受天下百姓關注的,可不正是正受到西戎軍攻擊的金匾城嗎? 就連孟冠白、寇準規(guī)幾人也上了心,盯著晟王,靜待后續(xù)之言。 這時晟王卻沒再多說,而是一左一右攜著謝景行和郎如是,坐在了上手桌旁。 郎如是伸手為晟王倒了一杯茶,“此茶乃是寺中僧人存下的初雪煮出的,茶葉是草民從徽江省帶來的太平猴魁,還望晟王殿下莫嫌粗陋。” 晟王端起茶杯,道:“太平猴魁可是前朝貢品,只是今朝建立后,高祖不喜品茶,才削了貢品冊上太平猴魁之名,本王卻是極愛這茶,怎會嫌粗陋?” 接著茶杯繼續(xù)往上,停在鼻尖處嗅了嗅,“如梅般幽香,著實適合在賞梅之時品此茶,應景啊,如是費心了。” 又含笑看了看茶盞中的茶湯,“太平猴魁茶湯色澤淺黃卻透亮,只看這茶湯之上薄薄一層亮光,沒有任何渾濁之感,便知如是帶來的太平猴魁該是極品。” 話畢,端起茶盞湊近唇邊,呷了一口茶,臉上頓時露出欣悅,“醇美甘洌,余味回甘,卻無一絲其他茶葉會有的微微苦澀感,好茶啊。” 郎如是所帶來的太平猴魁是自家茶園的,徽江出好茶,他家更是徽江數(shù)得上名的茶商,他手頭的太平猴魁自然是全徽江太平猴魁中最好的一批,而他本身也深愛此茶,才會在趕來京城時,也將之帶在身側。 聽得晟王夸贊,郎如是臉上高興之意更深,又往晟王茶盞中倒了些茶湯,笑道:“若是太平猴魁有靈,也得欣喜于晟王殿下喜愛,草民手中還有些許,只是今日為了款待各位高才,耗用了一些,剩下的便不多了,若晟王殿下不嫌棄,可將之全帶回去。” 晟王臉上一喜,伸出手拍了拍郎如是的手背,“怎會嫌棄?那便多謝如是割愛了。” 謝景行在一旁垂眸聽著,只聽不看,也不多言,可此時,晟王卻話音一轉,“聽聞金匾城大勝的消息,現(xiàn)在又得了吾甚喜愛的茶葉,真是好事連連。” 轉頭看向謝景行,晟王繼續(xù)道:“有紅衣大炮相助,安二公子帶領著牧家軍和金匾城守軍,可是殺了一萬余的西戎軍,重重挫了西戎軍的士氣,揚大炎朝國威,現(xiàn)在西戎軍只能龜縮在守邊城中,不敢再輕易出城,更莫說是出兵圍困金匾城了,金匾城已是安全無憂。”說到最后,晟王甚至忍不住拍了一下掌,很是贊賞地看著謝景欣。 晟王來意不明,可卻絕不會在此事上說謊,晟王會知金匾城戰(zhàn)況,定是又有軍報送來了京城,只怕很快便會傳遍京城,他也用不著隱瞞。 謝景行是第一次聽聞金匾城的近況,金匾城安全無憂,待在金匾城的嶼哥兒若是不出城,便再也不會遇到危險,謝景行心中大石落下,幾乎是瞬間,眉眼間就帶上了怡悅。 “痛快!” “西戎帶兵來犯,早該落得如此下場,安二公子真乃奇才。” “是啊,就是不知道安二公子什么時候出兵奪回守邊城,守邊城可是我大炎朝之國土,不可長久落于西戎人之手。” “放心,有安二公子和安小公子在,還有牧家軍,早晚會將西戎軍全部殺盡,以報守邊城被奪之恨。” 謝景行聽著耳邊夸贊安二公子和嶼哥兒之言,心下更是高興,連一直平靜無波的眼眸中也抑制不住地涌出陣陣歡喜。 晟王臉上神情卻是頓了片刻,他話中重點分明是紅衣大炮,可這群讀書人卻將重點落在了安庭軒和嶼哥兒身上,還當著他的面對這兩人大加贊揚,他能高興才怪。 臉頰抽了抽,晟王忍不住心生憤怒和妒忌,早知有紅衣大炮現(xiàn)世,當初他就該頂了嶼哥兒的差使,以王爺之尊前往金匾城鼓舞士氣,效果不是更好? 第175章 有紅衣大炮相助,他甚至都不用等到安庭軒回來,自己出馬便可將西戎軍殺得片甲不留,說不定現(xiàn)在都已將守邊城奪了回來。 偏偏那時外祖父將這門好差拒之門外,也沒有過問他的意見便擅自做了決定,想到此,晟王心中不禁對何懷仁生了些怨懟,若是外祖父不加阻攔,讓他去了金匾城,此時被百姓們交口稱贊的便是他了,安嶼一個小哥兒都能做到的事情,他肯定也能做到,甚至做得更好。 想象著安嶼和安庭軒此時所受的多番夸贊全歸于他身,晟王就忍不住心中痛快。 可轉瞬間就被現(xiàn)實打醒,這些他夢寐以求的功績已全被他最厭惡的長公主之子安庭軒和安嶼奪去了,他萬般忍耐才勉強維持住臉上的笑意,將手中茶盞放回了桌案上。 謝景行眼角余光注意到他臉上神情變化,心中嘲諷,“無才無德卻又眼高手低,還嫉賢妒能,這般還妄想登上帝位,若是真讓他成事,怕這大炎朝的百姓最后都得受他禍害。” 晟王呵呵笑了兩聲,“諸位所言自有道理,可此次金匾城守軍能一次殺傷西戎軍萬名兵士,其中最功不可沒的卻是景行制出的紅衣大炮。” 不等其他人再說,晟王就轉頭看向謝景行,“正是因為五尊紅衣大炮齊射,才將西戎軍炸失了魂,未等金匾城守軍出城攻擊,西戎軍便已經(jīng)丟盔棄甲,逃之夭夭,再升不起一丁點抵抗之心,這才能使安將軍有如神助般將西戎軍擊潰,也迫地西戎軍狼狽逃回守邊城。” 其他人聽得熱血沸騰,看著謝景行的眼神更是灼灼,謝景行其人真乃讀書人之楷模,誰說讀書人只能舞文弄墨,只要有心,就是不需現(xiàn)身于戰(zhàn)場,也可殺敵千萬,一時心中激奮之情頓起。 原來真有“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儒士,華夏蘇軾大家誠不我欺。 謝景行和晟王可不知身旁之人所想,晟王很是親近地更靠近了謝景行,眼露好奇與期盼,“從古至今都未有人見過紅衣大炮,甚至聞所未聞,可現(xiàn)在天地間居然真的出現(xiàn)了具有如此神威的利器,且紅衣大炮這等驚天地泣鬼神的神兵,還是景行以凡人之身鑄出,就是不知這紅衣大炮到底是如何制成?” 晟王又轉頭掃了一圈院中人,“想來諸位也同本王一般心懷疑慮,景行既然是造出紅衣大炮之人,不若與我們講講,也能一緩吾等心中好奇。” 謝景行不動聲色地將身體往后傾,順勢將郎如是手邊的茶壺端過,為面前這杯他一口未飲的茶水中又摻了三兩滴茶湯,心想:“晟王會突然來此,看來這便是他此行的目的了。” 寇準規(guī)和蕭南尋等人也是立即提起了心,自從知道來人是晟王后,他們便知是來者不善,這話一出,晟王的意圖昭然若揭,不知謝兄該要如何招架?無論如何,也不可將紅衣大炮的制作方法透露給晟王。 謝景行慢條斯理地放下茶壺,難道自己表現(xiàn)得很是好哄騙嗎?只被晟王輕飄飄吹捧兩句,便會樂淘淘地將制造紅衣大炮的方法告知于他? 殊不知晟王確實不認為謝景行是什么心思深沉之輩,紅衣大炮不說,紅衣大炮的炮彈中裝的可是火藥,以紅衣大炮炮彈發(fā)射出去后,所展現(xiàn)出來的威力來看,炮彈中裝的已是大炎朝威力最大的火藥,是不知多少火藥工匠使盡渾身解數(shù)都研制不出來的火藥配方。 定是謝景行心思單純,在被長公主發(fā)現(xiàn)他研制出火藥之后,以大義哄騙,才使謝景行心甘情愿地將火藥獻出。若是換個精明一些的人,不論是將火藥配方賣出,還是獻給哪位高官皇親,能得到的好處可不是一點半點。 哪里是京城一座宅子,百兩黃金和京郊百畝土地就能打發(fā),只說若是將火藥配方獻給自己,他名下宅子和土地可以讓謝景行隨意挑選,莫說黃金百兩,就是黃金千兩,他也能舍給謝景行。 可他卻偏偏棋差一招,就這么不巧,謝景行居然是安平省人士,安平省經(jīng)稅收翻倍以后,因為天下商行的緣故,幾乎已被長公主經(jīng)營得猶如鐵桶,他們想要在安平省做些什么,難如登天。 心中思緒翻滾,可晟王卻眼也不眨地盯著謝景行,視線一絲也未曾挪開。 而此時在場眾人中確有心思單純之人,被晟王的話勾得心癢癢,也一臉好奇地看向謝景行,眼巴巴地盼著他能說出那傳聞中的紅衣大炮到底是個什么構造,才能那般厲害。 可更多的卻是心如明鏡之人,不過能站在此地的差不多都是有心仕途的,就算他們心知肚明晟王的目的,卻都不敢挑明。 現(xiàn)在長公主和何懷仁之間的龍虎之爭可還沒有落下帷幕,長公主雖然已經(jīng)稍占上風,可只要泰安帝一日無后,那晟王登上皇位的可能性仍然不小,他們怎敢輕易得罪日后可能登上九五至尊的晟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