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節
剛進大門,馬管事就不減熱情地迎了上來,“謝公子今日回來得早啊。” 不等謝景行回話,他又道:“我看元寶今日還沒回來,若謝公子有什么需要的,可以同我說一聲,會館除了公子,還沒來人,現在正閑著無事可干,可以幫著謝公子跑幾趟。” 謝景行停下腳步,轉頭看向馬管事,馬管事一張四方臉笑開了花,“元寶還沒回來?” 馬管事答道:“確實未歸,元寶每日都是在謝公子回來之前就回到會館的,今日許是謝公子回來早些,元寶不知才沒來得及歸來。” 看謝景行面上有些擔憂,馬管事又道:“許是看熱鬧去了,聽說今日從金匾城押送回京的魯平威和西戎人今日就到,不少百姓都去看熱鬧了。” 謝景行這幾日所有心神都放在兵仗局,沒有關注旁的雜事,聽到馬管事如此說,才知還有這碼子事,“今日就到?” 馬管事看他起了些興趣,更是熱情,“本是早該到了,只是魯平威受了傷,雖然勉強保住了一條命,可若是趕路太急,怕是到不了京城就得一命嗚呼。”說到此,他眼里也帶上了一些不屑,這等通敵賣國的賊子,他就是說起也是不恥。 金匾城的事早早便在京城傳開了,魯平威的種種行為讓百姓們唾棄,而安庭軒的英勇機智更是讓百姓們津津樂道,京城戲館子里頭,魯平微卑躬屈膝,而安庭軒奮勇殺敵的戲早已演過好幾場,每每都能座無虛席。 謝景行沒有打斷他,只聽他繼續說道:“就讓他這般丟了命也太便宜他了,安二公子現在不知所蹤,還害得長公主家小公子一個小哥兒親自去金匾城收拾他留下的爛攤子,這等禍害就該要千刀萬剮,才能讓天下百姓解氣。” 馬管事長長嘆了口氣,“就是辛苦小公子了,也不知能不能平安歸來?” “當然能。”謝景行話語聲平淡,卻滿是堅定。 說了這半日,謝景行才回了他這一句話,馬管事眼睛一亮,立即點頭附和,“對,對,當然是能的,小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定能平安歸來。” 謝景行本是隨意站在院中的,等與馬管事說話時才面對著他,而此時馬管事點著頭,頭一上一下晃動,謝景行看著他動作時,眼角余光才注意到他身后不遠處的大門外有一道矮小的身影。 元寶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臉色發白,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他如此神情,謝景行有些擔憂,連忙繞過馬管事走到元寶面前,拍了拍他的肩,“元寶,什么時候回來的?怎么不進來?” 元寶身子一顫,嘴角彎起一個僵硬的笑容,“剛剛回來。” 謝景行摸著他衣衫冰涼,連忙拉住他往里走,“怎么不多穿些就出去?”小孩子雖說體熱,可元寶被他撿到時就是因為身體營養不良才會受寒,不多注意著,說不定哪日又風寒了。 看他擔憂,元寶心底才浮現一絲暖意,連手腳也跟著緩了過來,跟著謝景行一路回到了房間。 房間里一日無人,也是冰寒透骨,元寶撿回了些往日的機靈,立即去屋里撿了一筐炭倒進火盆里,麻利地生了火。 炭火很快燃起來了,火苗一閃一閃地跳動著,房間里這才有了些熱量,謝景行先去合上了房門,又走去一旁窗戶,將窗開了條手掌寬的口子。 冬日燒煤最忌諱緊關門窗,可若是開著門熱量很快就順著門出去了,暖和不了多少,將窗留道口子就正正好。 屋子里除了火盆還有一個小火爐,是前兩日馬管事送過來的,說他房間里有多的,閑著也是浪費,不如送給他們用。 謝景行受了他的好,道謝后便將其提了回來,冬日里將炭燒著,上面燒壺水,時不時喝口熱茶能暖暖身體。 看元寶提起水壺準備去外面打水,謝景行一把扯住元寶,神色看著有些嚴厲,“日后出門時記得多穿點。” 他從衣柜里拿出了一件厚長夾襖披在元寶身上,這是謝景行的夾襖,他穿著合身,可是披在元寶身上卻長到了他的大腿處。 元寶剛剛在火盆前待了一會兒,凍僵的手腳有了些暖和氣,現在夾襖又披上身上,更是不覺得冷了。 他本想拒絕,可他已許久沒有感受過這種關愛,有些舍不得,便順著謝景行的動作將雙手插進了袖子里,然后又在謝景行的幫助下將扣子扣好。 暖和是暖和了,可卻很是不方便,元寶得將袖子往上折兩道才能將手伸出來,走路時也時刻擔心著將衣服弄臟。 可他還是不顧謝景行的阻攔去打了整整一鐵壺的水進來,放在火爐上燒著。 然后又急急忙忙出門,這是要去會館大街外面的飯館將飯菜拎回來。 果然如謝景行所想,剛來時還好,可等一場大雪落下,從馬管事那里拎回來的飯菜涼得入不了口,難怪每個小院里面的小廚房也備著有鐵鍋和蒸籠,看來就是為了熱飯、熱菜用的。 大鍋出的飯菜味道本就一般,再回一道鍋就更是不好吃,謝景行沒有委屈自己,干脆讓元寶去尋了一家飯館訂了每日的飯食,每日只需到時間去提回來就是。 等元寶將飯菜提回來,謝景行已將桌面收拾好,兩人同桌吃飯,并無主仆之別。 等用完飯飯后,元寶要將食盒拿出去送還給小飯館時,謝景行攔下了他,“明日你出去時再順便帶過去吧,他們不會介意的。” 想起方才腦海里一閃而過的想法,怕明日忙著去兵仗局又忘了,這段時間他一門心思都用在紅衣大炮上,太過忽略元寶,元寶性子犟,缺啥也不找他要,趁著現在又想起來了,謝景行從懷里掏出了銀子放到了元寶的手里,“你記得明日去給自己買兩雙換洗的厚實些的衣裳。” 元寶現在身上穿的衣裳還是謝景行剛收下他做侍從時,在落腳的鎮子上買的,雖然也算得上厚,畢竟里頭也塞了些棉花,可在京城雪后的天氣,那少少的棉花是頂不住寒冬的。 元寶想要拒絕,謝景行將他的手握住,“你不是還要幫我跑腿嗎?萬一到時再生病了,到底是你伺候我,還是我伺候你呢?” 之后再不等他的回答,自顧自走到火爐旁將水壺提起來,泡了一壺茶。 獨留下元寶看著手里的銀子,眼眶紅了一瞬。 紅衣大炮是重要,可謝景行也沒忘記自己來京城也是來參加會試的。 元寶這時已收拾好了情緒,連忙將燭臺端到書桌上,又將燭芯挑得亮亮的。 接著謝景行便開始翻讀昨日未讀完的書,元寶又將火盆拉近一些,這樣老爺的腳也不會涼著了。 然后他才從一旁的書中翻了一本出來,自己也湊在桌邊打發時間。 元寶是會認字的,畢竟他原來也是大家公子,雖然次次都氣地家里的夫子跳腳,可該學的還是學進去了的。 他也沒有瞞著謝景行他會認字的事情,謝景行每每看他在桌邊坐著無所事事,皺著眉頭,一副愁苦小老頭的模樣,便讓他在自己帶過來的書中尋摸書看,也能打發時間。 兩人一時之間靜默無話,謝景行沉浸在手上的書中,一時之間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也沒注意到身旁元寶將書翻著翻著,便雙眼直直盯在書頁上,半天沒有轉動一下眼珠,顯然是又出神了。 直到謝景行將手里一本書看完,將書合上,想要端過旁邊熱茶喝一口時,才發覺杯里的水早已喝完。 他有些奇怪,往日里元寶在旁邊看書時也會時刻關注著他的動作,每當茶水飲盡時都會及時添上,這次是怎么了? 謝景行好奇看向元寶,這時才發現他早就魂游天外了。 而且,謝景行還注意到元寶此時眼神雖沒有聚焦在一處,臉上神色卻極為冷淡,忍不住喚了一聲,“元寶。” 元寶還是沒有動靜,謝景行挑挑眉,將手在元寶眼前晃了晃。 那雙烏黑的眼睛中這時才有了些神采,眨了眨眼,視線聚焦在謝景行的手上,元寶總算回過神,問:“老爺有什么吩咐嗎?” 謝景行失笑,將書放在桌面上,“你今日怎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今日在外面遇上什么事了嗎?” 元寶垂下眼,今日的前半日同前面幾日并無不同,他裝作不經意在大理寺外逛了幾圈,可大理寺作為三司之一,自然是處處皆守衛,莫說是尋個空檔悄悄摸進去,就連稍微靠近一些都會被守衛驅趕。 一連幾日下來,他都是一無所獲。 唯有后半日,他沮喪地從內城回到外城時,無意間聽到人群中有人提到魯平威和西戎人就快要被押解進京,正在商議要不要去看熱鬧。 元寶心中一動,順著人潮跟著過去,看見了囚車中滿臉頹唐的魯平威,和一臉兇惡嗜血地看著街道兩旁大炎朝百姓的西戎人。 “賣國賊。” “狼子野心。” “殺了他。” “這樣的人就該被碎尸萬段。” 伴隨著聲聲辱罵的是臭雞蛋、爛菜葉扔進囚車的畫面。 再回過神時,他已經跟失了魂一樣地回到了安平會館。 謝景行還看著他,元寶感受著謝景行溫和的眼神,心中的話脫口而出,“老爺,與戎人勾結禍害大炎朝百姓,是不是罪該萬死?” 謝景行眸色一動,想來元寶是今日回來時是聽到了馬管事的話。 元寶牢牢盯著他,一眨不眨地眼中有著急于知道答案的渴盼,細細看去,那眼底深處似乎還跳動著一股像是仇恨的火焰。 謝景行沒有因為元寶還是個孩子就隨意應付他,而是回看回去,鄭重道:“我認為是的。” “元寶,這世上有千千萬萬人,他們都有活在這世上的資格。可就因為你口中所說的那些與戎人勾結之人,戎人才能殺入大炎朝,殺害大炎朝的軍士和百姓,剝奪了他們活命的機會。” “如果放過這些人,又如何對得起因戎人入侵而亡的將士和百姓們呢?還有現在正在金匾城奮死拼搏的將士以及守邊城流離失所的百姓,他們又何其無辜。” 被謝景行明亮溫和的目光籠罩住,元寶漸漸垂下了眼,喃喃說道:“是呀,老爺說得對,又如何對得起他們呢?” 除了孔青雄,孔家三十七口人,現在只剩下他一人茍且偷生地活著,又能怨誰呢? 就算只是一瞬間,在他垂下眼前,謝景行看到了他眼中如同狂風暴雨傾瀉而出的恨意。 不過只是一剎那,等他再抬起眼皮時,那股恨意又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是謝景行剛才所見全是錯覺。 可謝景行這次卻沒有懷疑自己的眼神,深知他并沒看錯,難道元寶家里人是因戎人而亡?如此才會孤身一人流落到長威府。 說起來,長威府正是位于從守邊城到京城的必經之路上。可這又說不通元寶為何會熟悉京城,還會來京城尋父。 元寶已經倒好水,擰了帕子,走過來服侍謝景行洗漱休息。 謝景行接過帕子擦好臉,按下心中的疑惑,世人都有秘密,謝景行并沒有追根究底的打算。 接下來的日子平靜無波,烏鐵很快被送進了兵仗局,隨之一同送來的還有楠木與杉木。 楠木與杉木比之一般的木材更堅硬,同時還比一般木材更容易加工,切割后觸感很是細膩,最適合用來作為鑄炮的木模。 謝景行記錄下來的鑄炮方法是由外到內逐層分制的整體模鑄法,木模、蠟模……一直到澆灌成型。 謝景行一開始的擔憂并沒有錯,大炎朝工部的工匠雖然技藝高,可是鑄炮難度更高。 在謝景行上輩子研究紅衣大炮時,也曾了解到在紅衣大炮被廣泛使用的明、清兩朝,就算是技藝再高超的工匠,制作紅衣大炮時成功率最高才不到三成,平均都是兩成成功率。 就是因為了解制造紅衣大炮的難度,謝景行在一次又一次失敗時還沉得住氣,就連田云生都忍不住心浮氣躁,罵徒子徒孫罵的嗓門都快嘶啞時,他還能一次次地去同工匠商量改造的手法。 被他沉靜的情緒所感染,田云生才終于不再一點就炸,也讓院子里的工匠們松了口氣,看向謝景行的眼神滿是感激。 謝景行是親眼見過紅衣大炮的實體的,知道經過打磨后,鍛造好的一尊紅夷大炮連一絲縫隙都看不見,只有這樣才能具有良好的承壓力,不會輕易就炸膛。為了大炎朝士兵使用紅衣大炮時的性命安全,謝景行只能一次又一次把鑄好的不合格炮體毀掉,一次又一次重新開始。 時間一晃就到了十月下旬,田云生的弟子小二站在院中地上的炮體旁邊,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緊張,看著謝景行在鑄好的炮體上一絲不茍地檢查。 凜寒的冬日,就算近幾日沒有下雪,可天寒的程度也不亞于下雪之時,謝景行白日被車夫駕著馬車送來兵仗局時,看見街上路過的行人不管是身著綾羅綢緞還是普通棉衣,大都縮著脖子,雙手都抄在袖口中,一個個都里三層外三層,裹得跟個臃腫的企鵝似的,恨不得將臉也給包起來。 可小二臉上卻在一顆顆地往外滲出細密的汗珠,大氣不敢喘一口。 謝景行明明是這個院子里幾乎年歲最小的那個人,而且還只是一個讀書人,待人也溫和,可隨著一日日的相處,就連田云生對著他也是溫聲細語的,生怕他口里又一次地說出“不合格”三字。 這段時間,他們已在謝景行嘴里聽到了無數次的不合格了,第一次聽時還不懂是什么意思,直到謝景行解釋后才知那代表不好。 他們鍛造出的炮體不好。 明明不合格的對象說的是他們手里造出來的炮體,可漸漸的,他們卻感覺謝景行是在說他們不合格,手藝不合格,不然明明是他們做了幾十年的老手藝,這么多次了,居然沒有一次能做到讓謝景行滿意。 距離小二不遠的位置還圍著一圈人,這次的炮體是他們一起鍛造出來的,也都屏息等著謝景行的檢查。 時間從沒這么難熬過,這次謝景行檢查的時間也是最久的,久到他們心中升起了一絲期望。 良久,謝景行緩緩直起身,在面前眾人的期盼眼神中搖了搖頭。 “唉……”接二連三的嘆息聲響起,傾刻間院子里被失望的烏云牢牢籠住。 可謝景行卻忽然又笑了,滿身洋溢出nongnong的喜悅,在眾人疑惑不解的眼神中拍了拍手下的炮體,“恭喜各位,這個炮體的整體幾乎已經沒有問題了。” 小二才沉下去的心又提了起來,可想到方才謝景行搖頭的動作,不敢高興,急急道:“可方才你不是搖頭表示不行?” 謝景行解釋道:“那是因為各位著急了,沒有注意到一些小細節。”他走到炮體最末尾的位置,對小二說:“小二師傅過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