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節
他便放下了心,道謝后在城門邊的一家商戶屋檐下等著。 他等了半個時辰,城門已經陸陸續續進出人了,他才看到一個商隊從大街另一頭慢慢地走過來,走在前的是一位續著絡腮胡的壯漢,他身后跟著的便是昨日的孫乘風。 孫乘風見著他,打馬就跑過來了,“你來得這么早,等很久了?我不說了是卯時中嗎?” 謝景行將包袱背在身后,說道:“反正也無事。” 孫乘風點點頭,知道他的想法但也沒拆穿,一勒馬韁,帶著他到了那絡腮壯漢身旁,“大哥,這便是我昨日與你提的那個讀書人。” 壯漢上下看了謝景行幾眼,眼神犀利,謝景行拱手對他一揖,“麻煩這位大哥了。” 那壯漢便往后一偏頭,“去后面的車上吧。先說好,我們是要趕路,若是受不住辛苦,我們可不會管你。” 謝景行自然明白,又是一揖,便隨著孫乘風到了后面裝貨的一輛車上坐好。 馬車并沒有車棚,貨物被直接被綁縛在馬身后拖著的兩輪平板車上,車夫坐在前面的車轅上,空出了另一半,謝景行在孫乘風的指引下坐了上去。 商隊便慢慢出了城門,沿著城外的官道向著梁原省行去。 今日天氣不錯,太陽很快升至半空,藍天白云,官道上層層疊疊的樹木一顆一顆往后退去,謝景行不需要負責駕車,就能空出心神與旁邊的孫乘風說話。 孫乘風出城門后本是在最前方的,可沒過多久便繞著整個商隊跑了兩圈,最后停在了謝景行坐的這輛馬車旁,一邊走一邊同他搭話。 他從哪里來?去京城干什么?謝景行也沒什么好隱瞞的,除了嶼哥兒,都一一說了。 在大炎朝,孤身一人的旅客搭商隊的順風車是極為常見的事情,畢竟雖然大炎朝民風也算和順,可那都是在城里面和人員聚集處,可要是途經某些少有人路過的地段,藏在群山之中的山賊,或者說前朝遺留下來的山民也是存在的,若是遇上他們,被打劫,能留下命來就不錯了。 有的山賊勢大,窮兇極惡,就是人多的商隊也敢打劫,稍微人少點的商隊更是得時刻提防著。 有人與商隊一起趕路,大多數商隊都是樂意的,畢竟人多些也可威嚇山賊,那些人少些的山賊就不敢輕舉妄動,若是一般的山民看到人多勢眾的商隊更是不敢打主意,路上也能順利許多。 不過謝景行回想剛才見到的商隊中人,發現這個商隊規模可不小,都比得上天下商行的商隊了,邊上騎馬的護衛也有不少,都身配長刀,應該是不用多拉人湊人頭的。 孫乘風還在他一旁喋喋不休,謝景行等他好不容易話音落下,便問道:“孫兄我看商隊中似乎只有我一人是順路被你們帶上的。”他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疑惑神色。 孫乘風哈哈一笑,豪爽地說:“自然只有你一個,我們商隊這么多人,可不需要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拖后腿。” 看謝景行臉上疑惑未解,他直言道:“我是看你順眼,昨日讓孩子跟你無親無故的,你也愿擋下那漢子,而且我看你身手還不錯,那漢子一看就是個習慣橫行霸道的,你卻一下就攔住他,品行不錯,又不是那等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帶著也沒關系。” 他方才喊那領頭的漢子大哥,那可是實實在在的一母同胞的大哥,他想要帶一個人自然便帶了,只管自己樂意,大哥果然也沒攔著。 他看著謝景行調笑道:“我聽你說話挺有趣的,我大哥總說我說話不著調,我可得讓他多聽聽你說話,到時再聽我說話便順耳了,去京城還有十幾天呢,你可千萬記得到時在我大哥面前多說說。”他臉上滿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神情。 當然,他只是這么一說,會帶上謝景行歸根結底還是他看人順眼。 懂了,又是一個樂子人,而且還是孟冠白的加強版。 他們兩正說著話,后面有另一個漢子打著馬過來了,孫乘風在他路過身邊時叫住了他,“三無,你這是要去干嘛?你不是在商隊最后面守著嗎?” 三無勒停了馬,答道:“商隊后面跟著一個孩子,從出城便跟著了,現在還在后面。” 謝景行和孫乘風聽完都是一驚,同時抬頭看了看高掛的太陽,現在可都已經近午時了,也就是說讓孩子硬生生憑著兩條腿跟在了他們身后兩個半小時。 兩人對視一眼,眼中都是震驚。 孩子,謝景行心頭更是一跳,莫不是昨日那個孩子?他昨日還發著熱,大夫不是該將要送去慈善堂嗎? 應該是他想多了。 可等他和孫乘風一起到了后面時,看著面前渾身黑漆漆,瞪著一雙大眼睛看著他們,滿眼警惕的孩子,兩人一時之間都說不出話來。 那孩子誰都不讓近身,只有謝景行向他走過去時,他勉強沒有往后退,而是僵直著身體站在那里。 在離他還有一步遠時,謝景行停住了腳步,“你怎么跟著出城了?身體好些了嗎?” 孩子之前一路跟著,生怕跟不上,連口水都沒喝,嘴皮干裂,張了張口一時沒說出話來。 謝景行解下身上掛著的水囊遞給了他。 他定定地看了謝景行幾眼,緩慢伸出手將水囊接了過去,咕嘟咕嘟往嘴里灌。 謝景行這時才靠近他,拍著他的背說:“慢點。” 水順著孩子的嘴邊往下流,很快濕了他前面的衣衫,等終于止了渴,他才將水囊放下,抱著水囊看著謝景行不說話。 眼神雖軟了些,可仿佛已經刻在骨髓中的警惕仍未消散多少。 謝景行在他的盯視下緩緩將手附在了他的額頭上,剛才他拍著孩子的背時就覺得他體溫正常,現在更是確定熱已經退下來了,看來他是喝了藥悄悄從醫館里跑出來的,不知怎地跟上了他們。 孫乘風也走近了些,“你這孩子現在跟到這里來,這個地方上不著村下不著店的,這下可怎么辦?” 那孩子將腳往后挪了挪。 孫乘風抓了抓頭,他對這種悶葫蘆最沒有辦法了,將眼神投向了謝景行。 謝景行有帶雙胞胎的經驗,他很有耐心,半蹲下身一手摁著孩子的肩膀,溫聲問道:“你跟著我們,是想要去哪里嗎?” 那雙仿佛狼崽子一樣的眼神晃了晃,警惕不變,可看向謝景行的眼神中卻帶上了一點微不可查的哀求。 最后,他嘶啞著聲音說:“我聽到了。” 謝景行和孫乘風同時一怔。 孫乘風連忙問道:“聽到了什么?”好家伙,終于開口了。 孩子只看了他一眼,緊接著又將視線落回謝景行臉上,“我昨日聽到你們說要去京城。” 謝景行只驚訝了一瞬,臉上表情仍然柔和,“你也是要去京城嗎?” 孩子點點頭,“我不認識路,你們可以不用管我,我只要能順著你們的方向找到去京城的路就可以了。” 他滿臉倔強,說完后嘴角緊抿,一眨不眨地盯著謝景行,生怕被拒絕的模樣。 謝景行被他這副心有目標而且無論如何也不放棄的模樣觸動了,恍然想到了前世他也是如此,心知就算拒絕,這個孩子也會堅持的,他直起身默嘆了一口氣,看向孫乘風,“孫兄,不若這樣?我此去京城趕考,身邊也缺一個人幫忙,你看能不能再多帶一個人?到時他跟著去京城的錢我一并付了,如何?” 孫乘風伸出手,用手指摩挲著下巴,看著謝景行和那孩子,一時沒出聲。 謝景行能感覺到孩子渾身緊繃,眼也不眨地看著孫乘風,到底還是個孩子,孫乘風要是想拒絕,怎么會這么久不說話,明顯是逗他呢。 良久,孫乘風視線移到了那孩子身上,疑惑道:“我說,昨日雖然是他幫了你,可送你去醫館的也算我一個吧,怎么你就只同他親近?難道是因為我長得太兇惡了不成?” 謝景行還以為他要說些什么,聽見這話無奈笑笑,將手放在那孩子背上,往前推了一下,“你去同這位大哥哥說說,他就同意讓你一起了。” 孩子臉上帶著些忐忑,走到了孫乘風面前,好一會兒才憋出一句話,“大哥,能讓我跟著嗎?” 孫乘風勾起嘴角,兩手一拍,笑道:“當然,反正又不是我付錢。” 那孩子聽了還木愣愣地呆站在原地,謝景行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還不快道謝。” “多謝。”他臉上這才浮出真切的喜意來,謝景行遇見他后,第一次在他臉上看見笑容。 孫乘風將他安置在了謝景行方才坐的那輛車上,反正車轅再多坐他一個也做得下,可謝景行卻再也不想坐上去了,他又一次體會到了坐著馬車趕路時身體都快被搖散架的感覺。 他發現孫乘風這個人很是爽快,便直接道:“孫兄,不知商隊中可還有空置的馬,若有,我可否租下一匹?” 孫乘風詫異地看他,“你居然還會騎馬?” 謝景行沉默了一下,才說道:“讀書人也不是一心只讀圣賢書的,禮樂射御書術都有涉獵,我自然會騎馬。” 孫乘風在走馬販夫中混著長大,剛十歲出頭就隨著大哥天南地北跑商了,沒接觸過幾個讀書人,哪里又知道讀書人還會學些什么,當真以為他們腦袋里裝的全是那些之乎者也,除此之外其他都不管。 原來讀書人也是需要學騎馬的啊,這他還是第一次知道,他道:“你等著。”緊接著就驅著馬跑到了隊伍中間。 很快牽了一匹馬回來,將韁繩遞給了謝景行。 謝景行翻身上馬,動作很是利落,駕馬的動作也很是流暢熟練,孫乘風這才信了他的話。 騎著馬可比坐著馬車感覺好多了,接下來的路謝景行都是騎著馬跟著商隊的。 在商隊上路的頭一夜,商隊在一個小鎮上落腳,謝景行既然決定了要帶著孩子,便不會不管他。 趁著商隊休整的時候,他帶著那孩子去成衣鋪子里為他買了兩身換洗的衣裳,又將他從頭到腳洗干凈,換上了新衣服。 許是流浪久了,頭上生了虱子,頭發還揪成一團,怎么也理不順,謝景行征求他意見之后,干脆給他剃了個光頭。 等坐在桌上吃著熱騰騰的面食,那孩子眼中才忽然滑下了兩行淚,謝景行裝作沒看見,等他吃完飯,拿過碗送去樓下給店小二。 等他再上樓時,光頭的孩子不知所措地站在房中,看他進來捏了捏衣角,鼓起勇氣開口問:“你不問我去京城做什么嗎?” 謝景行反身合上門,淡聲問:“那你去京城做什么?” 孩子眼神暗了一下,印在他眼中的燭火微微跳動著,半響才道:“我去找我爹的。” 謝景行又走到床邊準備鋪床,回道:“哦。” 孩子屏氣凝神半天,聽謝景行沒有繼續追問,他才悄悄松了口氣。 他輕松了些,走到謝景行身后,說道:“老爺可以叫我元寶,既然老爺收留了我,以后我便是老爺的侍從了,我會學著照顧老爺的。” 他說完還搶過了謝景行手里的薄被,學著謝景行抖了抖,可他顯然是并沒做過鋪床的活的,也沒有謝景行那般高,忙碌半天才將棉被鋪平在床鋪上。 謝景行看著他的動作,一時沒來得及阻止,他實歲還差一月多才滿十八,這就被叫老爺了?是不是有些太早了? 不過看著元寶終于有了些朝氣,他也沒有阻止。 又將皺褶的地方拉平,元寶才轉頭,忐忑地看了謝景行一眼,看謝景行面上帶笑,眼帶鼓勵,他臉上表情才松懈了些,道:“老爺,我去給你打水,你洗漱好了就可以上床睡了。” 接著他就真的跑出了房,沒多時跟在店小二身后走了進來。 等晚上要入睡時,謝景行本準備讓他一起上床,兩人一起睡。 可元寶很是固執,無論如何也不愿上床,反而看向了床邊的腳踏,自顧自將床上的另一床薄被抱起放在了腳踏上,“我今晚就睡這里為老爺守夜,你晚上若有什么事情吩咐我一聲就是。” 他滿眼倔強,謝景行無奈地嘆了口氣,任他去了。 等半夜聽到床邊傳來了平穩的呼吸時,謝景行才躡手躡腳下了床,將他抱起放在了床內側。 讓一個十來歲的孩子睡在腳踏上,還幫他守夜,謝景行到底還是于心難安。 第157章 商隊一路走走停停,終于在十月初到了京城。 到底是京師重地,進城時謝景行受到了嚴苛的盤問,包括舉人文書以及路引都被檢查的人看了又看,當然也不止是他,身旁排隊的人都是如此。 商隊的貨物更是被領頭的官兵帶著士兵全都翻看了一遍,他們雖然嚴格但動作卻不粗暴,檢查前什么樣,檢查后也差不多,并沒有將貨物損毀或是弄得亂糟糟一團。 倒是元寶受了些盤問,而且不知是否是謝景行想多了,他覺得元寶被問詢時不論是說話還是身體都有些僵硬,經過十來天的相處元寶似乎已經對他放下了戒心,跟他相處雖然還是不怎么有表情,卻已經隨意許多了,可能是害怕吧。 元寶是被撿來的乞丐,謝景行自然需要過去說明情況,那兵士也沒為難,反而還說道:“等入城后,你記得帶著這個孩子去順天府辦個文書,若是沒有文書,這孩子會被送去慈善堂。” 元寶幾乎是立即側頭看謝景行,眼露緊張。